“不是，不是!ำ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荐到足下，总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要求换卷，总裁亦复不许，真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说着，周贻徽黯然摇首，脸有余恨。
号舍四周有两道围墙，外墙高丈五，内墙高丈，墙上满布荆棘，所以称为棘闱。所谓“老号”，是指贡院初建时的号舍，切按照ั规定，多高就多高，多宽就多宽，用什么砖什么木料，毫无假借，所以能保持“爽垲正直”。
“怪不得看起来不大清楚。”阿兴建议，“最好在题目上说明白。”
龚太太失笑了。原来龚太太不但会作诗，而且刻过集子，名为绿华吟榭诗草；二小姐其实是长女，子女大排行才称为ฦ“二小姐”，闺名自璋，号瑟君，也善吟咏，笔小楷，尤其娟秀，与吉云并称双璧。本来龚家就有“门风雅”之ใ称，再加上个燕红，名气便越发大了。
“我!”龚定庵手指着鼻子，大声答说。
“当然不会是陈后主的张丽华。”龚定庵答说，“‘娶ດ妻当如阴丽华’。”
“阿明，你喊声看。”
“原先我在想，如果定要我陪了去，只你女扮男装。不过，这是冒险，让人识破了更为不妙。”
“怎么เ会让人识破?”
“怎么不会?首先你没有辫子。”
燕红想了下问：“还有呢?”
“还有，你眉目如画，皮肤又这么เ白，跟我在起，人家会疑心你是我的——”龚定庵咽了口唾沫，把未说的话吞了下去。
“疑心我是你的娈่童?”
“你说像不像呢?”
“像。”燕红答说，“不过我不在乎人家怎么เ样想，而且人家这么想，就表示ิ你的办法成功了。”
“此话怎讲?”
“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湖上’吗?”
其词甚辩，但却是合理的。龚定庵便问：“辫子呢?”
“这也好办，听说和尚——”燕红抿嘴笑了下，忽又庄容合十，低着头嘴唇翕动，似在默祝。
这个怪异的动作，使得龚定庵大惑不解。“怎么เ回事?”他说，“从你削发以来，好些行径，连我这个略通禅理的人都莫名其妙!”
“你虽通禅理，而且听说你还通梵文，可是你没有做过和尚，不懂ฦ出家人的规矩跟禁忌。”
“好，算你有理。那么，你说，你刚才何以有此先嘻笑，后默祝的举ะ动?”
“先嘻笑是想起的桩事好笑，那桩事要说出来，便犯了口过，会入阿鼻地狱，所以我先默祝，请菩萨恕我，必得作这么个譬仿，才能ม把话说清楚。”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倒是我错怪你了。请说吧!”
“听说和尚冶游，脱却袈裟穿便衣倒容易，就是头上为难，有人想了个法子，在帽子上缝条假辫子，据说有的估衣店就有这样的帽子卖。你替我去弄顶来，不就行了吗?”
“我也听说过。不过，不定能买得到，倘或买不到，怎么办?”
“那就只好戴浩然巾了。”
“浩然巾”据说是孟浩然发明的，黑面红里，大幅，套在帽上，垂在背后，为ฦ的是挡风，只有老年人才用。
“面如冠玉，戴上幅浩然巾，反而容易叫人起疑ທ，还是得用假辫子。”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燕红又说，“如果觅不到，你买顶青缎小帽，条辫子回来，我自己缝。”
“好!”龚定庵想想说，“不过，这实在很费事，不如原先的办法好，你何不将就回?”
“我实在亦只是好奇，想着着男装。”燕红又说，“在苏州ะ没有同游灵严邓ฑ尉的机会，现在，莫非你不想跟我单独逛逛西湖?”
这又哪里是出家人看破红尘的口吻？但龚定庵心有警觉，怕她是故意在试探他，或许也是试她自己的道心坚不坚。他想起维摩经中天女散花的故事，不畏生死，则“色声香味触”这五欲，自然无能为ฦ力，雄心陡起，也要试试自己的道心，来印证前生——龚定庵曾几次梦见天台山国清寺老僧，最后次梦入其地时，老僧已经圆寂，问起蜕化的日子，恰是他生日那天，因而确信他的前身，便是那老僧。十年前独游国清寺，他还作了几首诗，最后首的结局是：“到此休论他世事，今生未必胜前生。”
念头转定了，答声：“好!明天我把你要的东西送过来，后天早ຉ去作竟日之游如何?”
杭州ะ有驻防的“将军”，旗营就在西湖与闹市之间，游湖取捷径便须ี穿过旗营，但驻防的满洲士兵，亦有无赖，借盘查为名，揭开轿帘看是年轻妇女，常有探手入裙下，摸摸纤足的举动，因此，守礼之ใ家的眷属，每每视此为畏途。燕红曾听人谈过，不免惴惴于怀。虽然她已改了男装，脚下是双塞满了棉花的小号靴子，看不出靴中原是小足，但心理上总丢â不开自己是女人的感觉，所以有此顾虑。
“不要紧!有我在，我认识他们的长官。”龚定庵说，“再说，不定会查，就查也不会认出你的本来面目。”
燕红也知道他会说满洲话，听说他还认识他们的长官，自然放心了。这天清晨，两乘轿子，后面跟着骑马的阿兴，由á东城向西经过市中心的官巷๕口，穿入旗营，营门口的士兵，放过前面龚定庵的轿子，却拦住了后面燕红的轿子。
揭开轿帘，那士兵抬眼看了下，即时露出轻佻的笑容，“你在哪个班子里?”他问。
糟了!燕红心想，被误认为戏班子里的小旦了!同时又想，开出口来露出女人的声音，麻烦恐怕更大，但不答又如何过关?
“怎么?问你话啊!”
这时阿兴在轿旁勒住了马，知道她有开不得口的苦，便陪笑说道：“这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薛大爷。”
“你家公子!”那人歪着脑袋说，“你家公子几个钱斤哪?”
听语气不妙，燕红心中急，忘了自己是女人，开口说道：“阿兴，赶快找大少爷来!”
“怎么着?你是个妞儿!”
说着，此人便掀起燕红的蓝纺绸大褂，先捏捏她的穿了竹布套裤ไ的大腿，燕红“哇”的声惊叫，女人的本性都露出来了。
那士兵声狞笑，伸手便去脱燕红的靴子，她当然要挣扎，乱蹬乱躲，不道脚踢在那ว人脸上。
“怎么?”那ว人大吼，“你这臭丫头片子撒野!”
面说，面伸手去拉燕红。这阵乱，自然招来了旗营中许多官兵，幸而龚定庵也赶到了。
“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满洲话，而且声音洪亮，很有股震慑的力量，旗人都停声住手看着他。
“你是什么เ人?”个军官问。
龚定庵看他的穿戴是正六品的服饰，便知道他是“骁骑校”，便即答说，“我是你们副都统哈大人的朋友，姓龚。请问，我这堂房妹子，是怎么得罪了诸位?”
又是他们副都统的朋友，又会说满洲话，且又不知道他的身份，那骁骑校心生警惕，应付不得法，会搞得灰头土脸，急忙用汉语陪笑说道：“原来是令妹!不知者不罪。”随又转脸呵斥那闯祸的士兵，“叫你们盘查要小心，别得罪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不听!ำ还不赶快跟龚小姐陪个不是!”
“喔喔，”那人垂手向轿中ณ说道，“冒犯了龚小姐，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将轿帘放下。
这总算面子十足了，龚定庵不为己甚，“也怪舍妹不好!ำ”他说，“无端女扮男装，才引起这场误会。没有什么，没有什么!ำ我们告辞了。再见，再见!ำ”说完，拱拱手，转身而去。
场风波，就此平息，但燕红已๐大为扫兴。到涌ไ金门外，在“柳浪闻莺”下了船，闷闷不乐。龚定庵知道她受了惊吓，很温柔地解劝着，又为她解说西湖的风景与掌故。
第五章
南山秀北山幽
“写西湖写得好的，第要数明朝的袁中郎。他有篇西湖杂记，开头就说：‘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塔突兀层崖中，则已๐心飞湖上也。’又说：‘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欲下语不得，而山色花光温风波纹，已经描写了四句了。”燕红说道，“我现在还无心领略๓湖光山色。”
受了挫折的心情，最好不受干扰才恢复得快，所以龚定庵保持沉默，懒散地往藤椅上靠，垂手瓜皮艇子的舷外，任令柔腻的湖水从指间流过，发出“哗哗”的轻响。
燕红终于开口了，“不雨而润，不烟而润，”她指着远处说道，“西湖山色之秀，实在少见。”
“这就是南山。”龚定庵说，“南山秀北山幽。”
燕红向北望去，转脸再望南山，两座高峰，掩映云端，知道这便是“西湖十景”之的“双峰插云”。
“西湖十景是哪十景?”
“喔，”龚定庵想了下说，“刚才我们下船的涌金门，有‘柳浪闻莺’。接下来是‘曲院风荷’，那里原是南宋的酒坊，有人不知道何为‘曲院’，称之为‘曲院风荷’。再往前有两ä景连在起，处是‘雷峰夕照’，处是‘南屏晚钟็’。”
“柳浪闻莺，看黄莺织柳，可算景。南屏晚钟，只闻其声，不能算景。”燕红又问，“‘雷峰夕照’是怎么回事?”
“雷峰就是雷峰塔——”
“喔，”燕红打断他的话问，“那ว不就是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所在地吗?”
“警世通言是这么说，其实即使有其事，白娘子也不是镇压在雷峰塔下。”
“那ว么是在什么เ地方呢?”
“喏，”龚定庵遥遥指，“你看到เ湖面有三座小石塔没有?”
燕红凝神望了会说：“看见了，不言可知是十景中ณ‘三潭印月’。你怎么说是小石塔呢?”
“明朝有个话本，叫西湖三塔记，我说小石塔是有所本的。”
“好了，咱们别讲考据了。你说，白娘子怎么不是镇在雷峰塔下，而是镇在小石塔之下?塔又为什么要三座呢?”
看她兴致勃勃，浑不似先前郁黯寡欢的模样，龚定庵便也起劲了。“塔有三座，是因为妖有三个，‘小青’不是条小青蛇，也没有什么‘许仙’。据西湖三塔记说——”
说临安奚宣赞游湖迷路，遇见少女白卯奴，天色已晚，权且至她家借宿。
到得她家，见到个白衣徐娘，个黑衣老妪，便是白卯奴的孀居的母亲与祖母。白衣徐娘烟视媚行，冶艳非凡，奚宣赞大为ฦ颠倒。白衣徐娘守寡已久，在眉挑目语，这夜投怀送抱，奚宣赞真有欲仙欲死之ใ慨，因而溺于欲海，连家都忘记掉了。
其实这祖孙三代是三妖，鸡蛇獭。白蛇要杀奚宣赞，为ฦ白卯奴所救。后来奚宣赞请来茅山道士作法，收服三妖，镇压在西湖三塔之下，永绝后患。
“这个故事不好。”燕红摇摇头说，“白蛇如此无情，安能脱胎换骨修成正果。”
“此所以有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的改写。”
“好了。咱们重拾话题，你讲讲雷峰夕照何以成为景。”
“这景要跟南屏晚钟同时来领略。日落黄昏，雷峰塔笼在夕照之中，万道金光，眩人耳目，是他处所无的奇景。”
“这倒非要看看不可。”
“好!向晚归舟，来看雷峰夕照，顺ิ便听听南屏晚钟็。”龚定庵又说，“过净慈，湖中贯穿南北的道堤，就是坡公所筑的苏堤，这上面有两景，景是‘苏堤春晓’，景是‘花港观鱼’。堤尽处便是岳武穆庙，沿白居易所筑的白堤下来，先是‘平湖秋月’，然后是‘断桥残雪’。至于‘三潭印月’‘双峰插云’你已经看到，就不必词费了。”
燕红欣然颔首，西湖十景是四时的景致，要长住才能ม观得尽。“能住西湖，这份清福真不知几生修到?”她停了下又说，“你咏西湖的诗跟词，定不少吧?”
“略有几首。”
“能不能念来听听?”
龚定庵沉吟着说：“纯粹写景的可是不多，恐怕未必如你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