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龚定庵等了会，催问着说。
“不是，不是!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荐到足下，总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要求换卷，总裁亦复不许，真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说着，周贻徽黯然摇首，脸有余恨。
不过陈祖范赴考二十四次，得住“老号”的机会极少，最惨的是派到“底号”，邻๑近厕所，“粪溷之窝，过犹唾之ใ”，到得第二场第三场，更为不堪，倘或抱病入场，而又住底号，送掉性命，亦不足奇。
“怪不得看起来不大清楚。”阿兴建议，“最好在题目上说明白。”
“月华，”龚太太问计，“这件事，你看我该怎么办?”
“我!”龚定庵手指着鼻子，大声答说。
“这意思是汉光武之前，西汉的玉印?”
“阿明，你喊声看。”
“我不管路远近，第要清静；第二不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流言。能这样就好。”
“那么，我们明天到西溪。”
“怎么去?”
“自然是坐船去。”
龚定庵当时将阿兴唤了来，告诉他次日去西溪勘察。阿兴对西湖的途径极熟，便即作了安排，是在涌金门外的昭庆寺下船，约宋嫂在那里会齐。
第五章
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
“宋嫂的儿子不是划船的吗?”燕红提议，“不如就坐他的船去。”
“点不错。就这样办。”
“她儿子划的是小划子的，到西溪要坐大船去。我趁早去通知他。”
等阿兴走，龚定庵说道，“西溪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我们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
“何以见得定能合意?”
“宋嫂办事，定不会错。”
燕红点点头：“这话有道理。”
“你在西溪静修，自然是家庵，门虽设而常关，除了龚某人以外，不纳香客。”
“那当然。”
“家庵中要找女伴，其实也就是雇人来照料你。”
“嗯。”燕红点点头，“我托宋嫂找。”
“对。这很妥当。”龚定庵突然说道，“你把头发留起来吧!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
“那ว不就等于还俗了吗?”
“还不还俗，要看你自己。道心坚定，不在乎有发无发。”
燕红心想削了发，也很不便。而且爱美之心，到底尚未勘破，当下答说：“这点，我要好好想想。”
“我说过，我不夺你的志。不过长日相对，你留着头发，我看了舒服些。”
“好吧!我为你留发。不过，”燕红很认真地说，“你切不可动绮念。”
“我动绮念，只要你不动凡心就好了。”
“不行，不行！”燕红反悔了，“你存心不良，我还是不留发为妙。”
“我是说笑话的，你何必多心。”
“不！”
燕红态度非常坚决，但龚定庵对这个要求，亦有不达目的，绝不干休之势。最后总想取得协议，龚定庵在佛前发誓，对她的要求，到此为止，绝不会再作任何进步的要求，否则ท会坠入阿鼻地狱。燕红才答应她自这天起，开始留发。
第二天，朝阳影里，宋嫂母子已在昭庆寺前的“埠头”等候了。她的儿子叫阿狗，生得极其憨厚，见了人说不出话，只会憨笑。龚定庵想起宋嫂对阿狗“装死”及抱住妻子“亲嘴”的形容，不由得“噗哧”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燕红问说。
“回头告诉你。”龚定庵忍住笑，问宋嫂说，“今天能不能回来?”
“回不来也不要紧。”宋嫂答说，“船上有副干净被褥，叫阿狗陪龚大少爷睡在船上好了。我带了菜来的，在船上做。”
“那么你们呢?”
这“你们”自然包括燕红在内，宋嫂答说：“睡在庵里。哪个庵里都可以借住的。”
于是相偕上船。这天的燕红，僧服僧帽，妙龄女尼，龚定庵不便相扶——她自削发之日起，便即放足，三个多月下来，长到五寸有余，六寸不足，行动比以前是方便多了，但上下跳板却无把握，幸而有宋嫂在，方得解除困境。
那船是条画舫，与行走江河的官船无异，亦有前中后之ใ舱，中舱可容桌酒席，撤去圆台面，起居足供回旋。燕红初次坐这样的船，左右顾盼，非常满意，想起“浮家泛宅”这句成语，忽发奇想，能特制船，置于西湖，坐卧于斯，西湖不就等于自己้所建的座大花园?
等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龚定庵说道：“明朝人原有这样做的。有个广东人叫黎遂球，是明末在赣州守城殉难的义士，认为湖游寝处舟中ณ，晓移就山，晚移就月，那就是你所说的，西湖等于是自己的园林，惟兴所适，想到哪里就到เ哪里。我记得他为他的船题过副对联，很有意思——”
说到เ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燕红便问：“这副对联记不起来了?”
“不是。这副对联就字面来讲，是变体，要分开来念，才讲得通。”龚定庵慢慢地念道：“‘山水朋友文章，三乐；烟雨晴雪风月，六宜。’”
“是啊，”宋嫂接口，“不分开来念，‘三乐’同‘六宜’就对不起来了。”
此言出，燕红大为惊喜地说：“原来宋嫂你也肚子的墨水!”
“哪里，哪里，我西瓜大的字，大概认识个七八担。不过，十六岁嫁了阿狗他爹，就开那个ฐ小馆子，至今五十年见过多多少少才子才女，听也听会了。”
“五十年?”燕红扳着手指数了下，“乾嘉年间的好日子，你都经过了?真是福气。”
“像我们这种人，生在太平年岁，又生在西湖上，就算是福气。”
“那末，”向往乾嘉ล盛世的燕红，兴致盎然地问，“你见过乾隆皇帝没有?”
“怎么没有?”宋嫂被激起年轻时的回忆，亦是脸兴奋之情，“不但见过，还见过两回，回是我廿四岁那年，乾ດ隆皇帝七十大寿。听人说，以前都是陪了太后来的，那回太后没有来——”
“为什么？”燕红迫不及待地问。
“死掉了。”
旁静听的龚定庵，不由得“噗哧”声笑了出来，燕红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龚定庵本想说：你们问答，叫人好笑，问得天真，答得也天真。但他还是咽住了，笑笑答道：“我是想我自己的事，不相干，你们谈你们的。”
“不过，太后没有来，另外个皇帝倒来了。”
“怎么另外又出来个皇帝?”
这回，龚定庵忍不住要说了：“皇十六子随扈，他就是前两年驾崩的仁宗，岂非另位皇帝ຓ?”
“不错。”宋嫂接口，“乾隆皇帝每回来都是三月里，苏堤上株杨柳株桃，开得好不热闹。中上吃饭，北佬儿叫‘打尖’，文武百官，红顶子不晓得有多少，‘打尖’的时候，像我们这种小馆子都要‘办皇差’，那ว回我们那里是伺候两位王爷，都只有十八九岁，看样子是亲兄弟，大的那个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长得真漂亮，人也客气，吃醋溜鱼吃得好，再要条，赏了二十两银子。后来嘉庆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诉我，就是赏银子的那个‘十六阿哥’。介老百姓，见过两代皇帝，这也是难得的福气。”
“吃你的菜，也是种福气。你的醋溜鱼曾供上方玉食。可惜，”燕红笑道，“我是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其时画ฑ舫在芦苇丛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经在望——留แ下是杭州ะ西北的个镇甸。相传宋高宗南渡，“临ภ安”建都，踏勘起造宫殿之地，见西溪山环水复，秀妩可人，颇为中ณ意，以后虽以风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凤凰山成为大内，而西溪则奉旨“留แ下”，故有此名。
西湖在六朝五代即为隐士高僧的渊薮，南宋以后，方圆五十里之间，满布梵刹琳宫，山房别墅。当时即有西溪百咏，明朝天顺年间，西溪的隐士周谟，重订其诗，不过龚定庵所读过的西溪百咏，又是题同而内容有别的另本，作者是明朝崇祯年间的个ฐ和尚，法名“大善”，又号“虚闲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草木，无不熟ງ识，另写百首七律来咏西溪。
第五章
龚定庵最轻视的陈文述
光是听他谈这段西溪百咏的始末，燕红已经心神飞驰，便问宋嫂：“你说的那处地方，是怎么个情形?”
“在蒹葭里，交芦庵旁边，本来是人家的处‘庄子’——”
杭州ะ人称别墅为“庄子”，是燕红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芦庵，她却听不懂宋嫂的杭州ะ口音，等听龚定庵说明了是哪几个ฐ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芦花如雪，”她说，“怪不得说西溪之ใ胜在秋天。”
“亦不尽然。”龚定庵说，“我念首诗你听：‘十里花开万树新，寺梅早ຉ发岁初辰，白葩未吐犹含腊，梅萼先舒已报春；不与众香争雪色，独怜瘦影问花神。眼前多少罗浮客，谁是孤山放鹤人?’”
“原来还有梅花。”
“梅花多得很。”宋嫂接口说道，“东南有座法华山，山下十八里路，全是梅花。”
“那不比苏州ะ的邓尉还来得茂盛?”燕红问道，“那地名叫什么?就叫法华山?”
“叫梅花坞。”
“只为深藏不露，所以称之为ฦ坞。西溪的坞最多。”龚定庵问宋嫂，“有没有处地方แ叫穆坞?”
“怎么没有?有！东西两个ฐ坞，住户都姓穆。穆坞住家，同世外桃源样。”
“这亦有诗为ฦ证。”龚定庵便又念了首诗：“‘东坞晨炊西坞烟，肩夫灶妇乐丰年，供庖兼味山中野，待客重烹池上鲜；鳞砌苔封鹅子石，泉甘清胜兔儿泉。仙乡未许闻朝市，到此方知另天。’”
“那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了。”燕红兴奋地说，“有这样的洞天福地，我是住定了西溪了。”
“稍安毋躁。”龚定庵说，“到西溪还有大段路，先吃了饭，从从容容，探幽寻胜。”
于是宋嫂开始做饭，她的手脚快，饭菜亦都现成，下下锅，不过两刻钟的工夫，荤素皆已齐备。
面吃饭，面闲谈，宋嫂忽然问道：“龚大少爷，府上是不是有家亲戚姓陈：太太小姐们，个ฐ个会作诗的？”
“有的。不过，我不大跟他来往。”
这姓陈的亲戚，便是龚定庵最轻视的陈文述，字云伯，别号颐道居士。此人是个举人，善于钻营，先在河工上当差ๆ，很捞了笔钱，以后又当过常熟ງ知县，曾重修过柳如是的墓。当时江苏有两个号称风雅的县官，都姓陈，个是宜兴县令陈鸿寿，也就是金石名家，以制“曼生壶”为世所知的陈曼生；个就是陈云伯，论人品却远不及陈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