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好，你倒有长进了。”龚定庵先嘉ล奖了番๘，然后说道，“里头的话，也有我说的，也有燕红说的。”
月华却另有看法。“既然准大少爷娶姨奶奶，当然要他自己欢喜的，才能在家里守得住。”她说，“不是说会作诗吗，将来陪太太陪二小姐唱和，也是满风雅满事。”
“谁来娶我?”
“丽ษ华指谁?”
找到裁缝店，从夹弄走到底，向左折，果然有道石库门，进门穿过天井，是个ฐ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贴着张泛黄了的梅红笺纸，纤秀的笔迹上，写碗口大的四个字：“止步扬声”。
其次是“小号”，不知是哪年添建的，主事者偷工ื减料，檐齐于眉，逼仄非凡，人在其中，如蜷缩于木箱。再种是由于人多舍少，临时加建的“席号”，顾名思义แ，可知只是大片芦席棚，上两旁้风，受罪犹在其次，最怕是不戒火烛，顷刻之间，延烧室，陈祖范曾遇到过次，差点葬身火窟。
但即令是“老号”，亦非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所能忍受。号舍犹如神龛，三尺宽四尺深六尺高，三面砖墙，后墙上方留出个ฐ空格，作为置放油灯之用。左右两面墙，各有两ä道凸出墙面的“砖托”，道齐膝，道平胸，托住两尺宽三尺长的两ä块号板，块在内齐膝，成为ฦ条凳；块在外平胸ถ，便是书桌，将这块移到下面，与在内的那块凑拢，便成床铺，但只有四尺长，只能ม曲膝蜷卧。
其时天将入暮，举ะ子均已进场，号舍的栅门上锁，名为“封号”。上百人挤在这条如铁链样的狭巷中，嘈杂纷扰，不可名状，高喊“号军”之声，此起彼落，而号军只得三名，哪里照应得过来?所以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自己动手。
龚定庵不善于照ั料自己，直等到号军略微清闲了，才拉住个，掏出块碎银子塞到เ他手里。这比说好话请他帮忙来得管用，那号军立即堆满笑容，请问尊姓。
因为号军是山东人，龚定庵便用齐鲁口音回答：“俺姓龚。”
“俺姓魏。龚老爷叫俺老魏好了。”
说着，老魏不等交代，便自动手，从他的考篮中将灯烛食物，都取了出来，安排停当，又去弄了壶开水来为龚定庵沏茶。
“你老吃完饭，先睡觉，养养精神。”老魏说道，“这回钦命题到得晚，刻๑工又少，总要到丑时发题。龚老爷尽管睡，到เ时候俺会送题纸来。”
“钦命题”只在第场，因为ฦ第场考四书文三篇，所以名为“钦命四书题”，事先以上三届的题目开单进呈，同时附上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各部，凡已๐出过试题之处，都加黄签注明。三个题目，论语孟子各，另题或大学或中庸，并无定则。
除会试以外，顺ิ天乡试第场题目，亦由钦命，到了正场前日，亦就是举子进场的那ว天，乡试由顺天府尹，会试由礼ึ部堂官，在黎明时分到乾清门领ๆ取——部密封的四书，钦命题目已๐在书上用朱笔圈出。然后直接赍送到闱。
迎接钦命题的礼节，颇为隆重，监临ภ或知贡举在贡院大门外跪接，捧入至公堂，再转主考。
至公堂在号舍之ใ后，这部分为办理闱务官员的治事之区——入闱的官员，分为两大类，办理闱务以监临或知贡为ฦ首，称为“场官”或者“外帘官”，下面是“监试”，钦派御史担任；“提调”管闱中总务，照ั例是顺天府府丞的差使；“巡察”由兵部派出。再以下就以四所为最重要，这四所是“受卷所”，收受墨卷后送到“弥封所”，将卷面姓名浮签撕去，拿写明姓名年籍的第页对折密封，加盖关防，送到“誊录所”，用朱笔抄录，连同墨卷并送“对读所”校对无误，留下墨卷，以朱卷送到เ至公堂，加盖监临或知贡举的关防，方始进卷。
贡院最后的部分，以聚奎堂为ฦ中心，左右是十八房的房官，前面是内监试内提调内收掌办公之处，以及刻字房印刷房。主考官及房官为考官，合并内监试等官在内，统称“内帘官”。内帘ຈ与外帘之间有道门，俗称“内龙门”，是关防最严密之处，外帘ຈ不准入内，内帘ຈ不准出外，有事商量，传鼓开门。
会试的钦๔命题到，知贡举ะ叫内帘ຈ门，主考官四员，称为“四总裁”，各穿蟒袍补褂，在门内跪接。同时进“双供给”——内帘官的伙食灯烛等等，称为“供给”，逐日送进；只有三场试期正日，内帘门照例不开，称为ฦ“保场”，其实是为ฦ了防弊。因为如此，头天要进两天的供给，便是双供给。
跪接钦命题以后，便是刻题印题，照例由总裁é邀请善于书法的房考官三人，至聚奎堂缮写题目。四书题字数不多，麻烦的是，题目后面要附添注涂改的格式，这也还好办，最麻烦的是试帖诗题。
乡会试头场加考试帖诗，始于乾隆二十二年，诗题亦由á钦命，出题必有出处，或用经史子集的成语，或用前人诗句，大致以唐诗为ฦ主。惟的例外是高宗有次出了个“灯右观书”的诗题，百万\小!说写字要置灯于左ุ才方便，出题的那ว晚上，太监将灯摆在他右首，很不顺ิ手，高宗亲自移灯向左，就灯而言，人在灯右，因而出了这样个诗题。全场举子连主考房官，无人知其出处，后来是高宗自己说明了缘故，原来是杜撰的个典故。但因为ฦ如此，惟有望文生义，毫无拘束，反多佳作。
第四章
赋得春城无处不飞花
试帖诗五言八韵，限韵用平声，如为ฦ诗句，往往用这句诗的最后个字，如“赋得春城无处不飞花，得花字”，花字麻韵，便得将“六麻”中所有的字，都写在后面。麻烦便在这里，不能ม脱漏，更不能写错，否则举子在试帖ຆ诗中用了这个字，责任便在考官了。
写完题纸，立即传预ไ先在内帘待命的刻字匠至聚奎堂刻题，这是主ว考最当注意的件事，因为仅仅写明四书题及试帖ຆ诗题很方便，譬如“‘用之则行’三句”，便知是论语题目：“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假使是“‘大学之道’节”，题目当然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当刻题之ใ时，正是举子进场最热闹的时候，倘或题目泄漏，后果不堪设想。
刻题便是刻板，总要下午才能完事，接着便是印题，更须严å密监督，以防私下窃取，传人号舍。题纸先定数目，较入场举ะ子人数多得极其有限，大约到得亥末子初，印好题纸，内帘叫门，监临外提调监试，齐至内帘门外迎接，门外先击云板，门内答以梆子，表示人已到齐，门启则ท四总裁蟒袍补褂，隔门相互作揖，题纸点数选出，内帘封门；外帘散发题纸，由á号门木栅以外传入，号军分送，每人张。
通常子正也就是午夜时分，题纸定可以到手，但这间由于钦命题到得较晚，而试帖ຆ诗限韵，又是字数甚多的“七阳”，因此龚定庵直到子末三刻才收到题纸。
四书文三个题目，出在论语中庸孟子上，龚定庵逐题思索了番，已有了大意，暂且丢开；再看试帖诗题是“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不由得精神振，在他觉得这个题目很容易，但也很难。容易是因为ฦ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二十字中，情致无限，大有发挥的余地。
难的是在试帖诗名家路闰生的柽花馆试帖ຆ中，即有此题，连限的韵都相同。龚定庵心想，以自己的诗名，不但不能捡便宜，而且亦不能袭其意，即令所见相同，亦须避忌；句法也应该务求不同。假如原作句庸意浅，倒也无所谓，因为ฦ出语定胜过原作，偏偏路闰生的这首试帖诗，是他极欣赏的，真所谓“珠玉在前”，要别出机杼而又胜于原作，那就难了。
难的先动手!他立刻作了决定，因为八股文先作，可是后来时不我与，试帖诗就作得马虎了；八股不好不要紧，诗可不能落褒，而且夜静更深，远比人来人往，嘈杂喧嚣的明天白昼，更宜于吟咏。
作诗不可无酒!于是他从考篮中取出皮壶的白干；打开油纸包，达五替他预备的肉鱼干；然后将路闰生的原作，默写出来，面饮酒，面构思。
五言八韵便是十六句，试帖诗向来以两句为联；首末两联，不用对仗，第句不用韵，否则便成了五言九韵。
把那ว首诗分联排列，下面注十数字，因为试帖诗的八联，亦如八股，每联都有定的作法，不能任意而为，所以需要注明第几联，以免混淆不清：
东西深不辨，
空外但闻声。
共捣三更月，
谁知万户情?二
寒衣新浣出，
密线旧缝成。三
远近惊秋早，
光阴入夜争。四
力微拼用尽，
辛苦说分明。五
凉意生双杵，
繁音满城。六
深闺今日寄，
绝塞几人征?七
露布频闻捷，
铙歌报太平。八
试帖诗的作法，入手先看题旨ຈ，所以定要先明出处，光看“万户捣衣声”句，不知原诗，就抓不住深闺念远，争送寒衣的本意，题旨亦就无从发挥了。
这个题目的题旨很容易了解，既然是写情，便须空灵；而试帖诗的对仗，虽以用典稳妥为上，但求空灵，则用典不如白描。龚定庵完全赞成路闰生的作法。
首先要研究“点题”。试帖诗的规矩，第二联须将题目字全数点出，亦名“出题”；如果题目字数太多，至少要将重要的字眼点出，或者在他处补点。这首诗第二句点“声”；第三句点“捣”；第四句点“万户”；第五句点“衣”，点题共用三联，仿佛差点，但立意是以弥补缺点。龚定庵心想，此题之情，重在“万户”，如开头便写捣衣，“万户”便难照顾；而且不宜正面去写捣衣的情状，要像李白样，闻声兴感，才能写得婉转深刻。是故“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虽不知此声何声；但声音之密，且为ฦ同样的声音，则ท已曲曲写出。
第二联“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至此不但紧扣题意，而且李白的原作品写了三句，只差ๆ个时序；于是第三联“寒衣新浣ã出，密线旧缝成”，用“寒衣”点明秋字，而又兼用“慈母手中ณ线，游子身上衣”的诗意，说明关切征人的不仅是深闺娇妻，还有高堂老母。
第四联“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是龚定庵最心许的，因为将原作未达之ใ情亦补足了。良人远征，应送寒衣，早就可以预ไ备了，何必都挤在起?原来本可从容的，只以这年秋早，就不能ม不临时抱佛脚了，下“惊”字，精警异常，而用“远近”形容“万户”，信手拈来，举重若轻；接以“光阴入夜争”，将原作的二两句写得气足神充，这也就是非白描不为功之ใ故。
第四联情景交融，第五联则专写关切之情；第六联又写情景相生，但不同于第四联的是，有旁人之情在，若问“万户捣衣声”感觉如何?答复便是“繁音满城”，龚定庵认为这句值得大圈特圈。
前面六联，皆在“万户捣衣声”五字内，着力描写，虽可看出寒衣寄远，却不知游子是负笈他乡，还是江湖贸迁?第七联写出题外，补足题旨，寒衣亦是征衣；于是第八联颂โ扬朝廷，这是类似题目必不可少的笔。
第四章
半枝老山人参
等龚定庵逐联研究透彻，腹稿亦就大致有了。取出表来看，长短针指在“三”字上面，已๐是丑末寅初，曙色将动，正是寻梦的好辰光，便将号军唤醒了，收拾残余食物，铺上条毯子，半垫半盖，蜷缩着睡下，当然睡不安稳；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
正场照例供给饭食，粥饭，早ຉ晨是极稠的白米粥就盐菜，龚定庵吃得饱，从卷袋中取出半枝老山人参，咬了段在口中咀嚼，也不知道是人参之ใ力，还是心理作用，渐觉精神旺盛，思绪活泼，于是开手作四书文，三题作完，已到“放饭”的时刻，大碗米饭，块四两重的红烧肉。龚定庵因为ฦ诗文初稿都已๐有了着落，尽可轻松，便在号舍中巡视，有那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面貌伧俗的，都不去惊扰；走到三十几号，发现有号的号板已拆了下来，拼在起，笔砚整整齐齐地摆在旁，卷袋中的卷子，皆已有了字迹；再看这个举ะ子，五十上下年纪，花白胡须，双眼炯炯有神，生得清癯文雅，见便让人乐于亲近，便毫不考虑地拱拱手说道：“三文诗，想来都有了?”
“喔，贵姓?”是广东口音。
“敝姓龚，尊姓?”
“刘ถ。请教台甫。”
两人互通了姓名，这姓刘的单名仪，字仲范，江苏人，因为ฦ随父游幕两广多年，所以带有广东口音。
“此中是‘天之美禄’?”龚定庵指着挂在壁上的个水壶问。
“正是。”刘仲范说，“足下想来亦好此道。酒虽不多，尚可分润。”
“我亦携得有此物。”
说着龚定庵回自己的号舍，取来酒食。号舍逼仄，四尺宽的号板，两人只能屈起腿，促膝而坐，将食物摆在里面，持杯在手，勉强对饮。
“仲范兄观场几次了?”
“三次。”刘ถ仲范说，“这回如果不能侥幸，要与北闱绝缘了。”
“是作何打算呢?”龚定庵问，“就大挑，还是纳赀为ฦ郎?”
他是关怀刘仲范的出路。举人会试，三次不第，而年龄日增，生计维艰，必须求得官半职，以俸薪养家，可以请求“大挑”；由á钦派的王公大臣主持，完全是以貌取人，仪表堂皇的挑为等，以知县候补，称为“大挑知县”，在州ะ县班子中，身份低于“正途”——进士或拔贡出身谓之正途，但却高于“捐班”。
挑为二等的派充县里的教官教论或是训导，概名之为“学老师”，俗称“豆腐官”，因为ฦ是最清苦的官职，但教官补缺容易。因为本省人不能当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这样出路就宽了。
如果不愿就大挑，即不妨“纳赀为ฦ郎”，捐个ฐ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龚定庵样，捐个ฐ内阁中书，遇到会试的年份，仍旧可以请假赴考。
刘仲范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志，命中ณ没有官星，无须强求。”他说，“先父还留下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亦不失为自处之ใ道。”
龚定庵是极热心的人，虽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刘仲范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他并不热中，但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个人总要把他的长处发挥出来，才是无忝所生；他之ใ捐官内阁中书，就因为这个职位易于熟悉朝章制度，而在这方แ面的学问，是他直感兴趣的，所以到内阁以后，常有论说指陈政事应兴应革之道。
此时，他看刘仲范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做县官，必是个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者捐班，分发到省以后，倘无门路，补缺不易；而看他中怀淡泊，又绝不是肯去钻营的人，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是遇缺先补的“老虎班”，才能展怀抱，畅行其志，因此，龚定庵便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令这科失意，下科仍须再来。
“多谢定庵先生盛意。科名虽有迟早，不过有了出身，年纪不饶人，不能ม用世，亦无谓得很。”刘仲范接下来又说，“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补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年已过百岁，还进京应北闱乡试，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前导，大书‘百岁观场’，虽成时佳话，但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年纪，何必还像你我此刻这样子，局促场屋，吃这么场辛苦?”
这使得龚定庵记起桩轶闻，也出在广东，有个秀才名叫谢启祚，年至八十，犹应乡试；其时他照例可以恩赐举人，巡抚打算专折奏报，谢启祚坚辞不可；这样过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年丙午科的举人。谢启祚戏作“老女出嫁”诗，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胜羞，照镜花生面，光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自知真处子’，意谓凭真才实学，得中举人，人不服老，有如此者!不能不令人倾服。”龚定庵问道，“仲范先生以为如何?”
刘仲范知道是激励他的意思，心感其意，却不愿作何表示，顾而言他地说：“如论‘真处子’，湖北从前有个‘老童’，我觉得倒比谢启祚还高明些。”
“老童”是老童生的简称。刘仲范所说的这个ฐ老童，恰好姓也是童，因而都尊称他声“童老”，白发庞眉，年已七十有余，还去应考。学校问他几岁，又问考过几次?
“初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