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未老先嫁?”
“是的。”
梳长辫子的小姑娘，睁圆双大眼，望着那三十多岁的男子发愣。这个ฐ人好怪!她困惑地在想，行为怪，说话也怪；倒是地地道道的苏州话，但看他瘦小，声音却洪亮异常，苏州男人，哪怕是挑脚抬轿的，除非吵架，没有人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的。
月华却另有看法。“既然准大少爷娶姨奶奶，当然要他自己欢喜的，才能在家里守得住。”她说，“不是说会作诗吗，将来陪太太陪二小姐唱和，也是满风雅满事。”
龚太太失笑了。原来龚太太不但会作诗，而且刻๑过集子，名为ฦ绿华吟榭诗草；二小姐其实是长女，子女大排行才称为“二小姐”，闺名自璋，号瑟君，也善吟咏，笔小楷，尤其娟秀，与吉云并称双璧。本来龚家就有“门风雅”之称，再加上个燕红，名气便越发大了。
“月华，”龚太太问计，“这件事，你看我该怎么办?”
“依我说，太太先装作不知道，看看人品再说。”
“人品再好，老爷也不会答应。诗礼传家，已经五世，老爷把门风看得极重的，怎么肯让这种人进门?”
“这要看太太怎么劝了——”月华说道，“会吹箫不足为奇，会作诗，看起来是好人家出身，沦落风尘，定也是迫不得已。”
“这倒也是说得过去的道理。果然是好人家出身，人品又好，‘出淤泥而不染’，老爷或许会答应。”
“顶要紧的是大少爷自己要争气，但愿明年中ณ个鼎甲，老爷高兴，什么话都好说了。”
“你在说梦话。”龚太太说，“除非二小姐能替他去写大卷子，不然连点翰林都难。”
连着有四五天，龚太太始终对这件事不能ม释怀，少不得又要跟月华商量。“我想叫大少爷到上海来过年，当面问问他，”她说，“大少爷有样好处，在我面前从不敢说假话。”
“太太何必这样子心急?如果叫大少爷来过年，马上就会起风波。”
“怎么เ呢?”
“太太倒想，”月华说道，“老爷特为ฦ叫大少爷回杭州ะ，因为过年供祖宗神像，不能没有人磕头；如今把他叫了来，老爷定会追问缘故，叫大少爷怎么เ说?说假话，将来事情更难办；说实话，不就是场风波？”
想想也是，龚太太不由得叹了口气。
“而况这时候就叫了大少爷来问，也问不出个究竟。太太关心的是燕红的人品，现在大少爷正心热的时候，问她定说好；倒不如冷冷再看。”月华又说，“大少爷明年二月里进京，我猜想他定会先到เ苏州；第二次看到燕红，如果什么都没有变，才是真的好。如果变过了，大少爷的心自然也就凉了，根本不必太太再替他操心。”
这番话说得很透彻，龚太太只好死心塌地，静等明年二月，再作道理。
第三章
龚太太的告诫
阿兴守着龚太太的告诫，由苏州ะ回去，对于在上海被查问节，只字不提。问到燕红的情形，说是还没有迁移，但原处已经双扉紧ู闭，非问清楚了不开门；据说这就是有人上门去马蚤扰了的结果，但燕红家讳莫如深，阿兴旁敲侧击套问了半天，无收获。
燕红当然有回信，但也很简略，只说盼望开了年，早早相晤；又说想请龚定庵为ฦ新居题名，自亦须ี亲眼看过才能ม题。
“顾二少爷呢?”龚定庵问，“没有信?”
“顾二少爷说：年下很忙，没有工夫写长信，请大少爷过了年，早早到เ苏州，切当面谈。”
“他是说‘长信’?”
“是的。”
为何要写长信?可见其中大有文章。因而为龚定庵平添了份心事。过了正月十八，收拾祖宗神像，算是过完了年，便得打点行李进京了。
赶考当然是单身进京，选定二月初二是长行的吉日。假托与顾ุ千里有约，雇定的船是由á苏州转上海；到了上海ร打算由海道北上。
船到苏州ะ，仍泊金阊门外。顾千里就住在阊门，咫尺之遥，安步当车，片刻之间便走到了。顾千里老亲在堂，龚定庵先执晚辈之礼，请安问好，略作寒暄，然后在书房中ณ密谈。
“定庵，”顾千里说，“你有此风尘知己，实在是几生修到?不过夜长梦多，你要趁早打主意。”
这“夜长梦多”四字，便包含着无数曲折内幕。龚定庵先不忙打听，只考虑自己的境况。
“千里，实不相瞒，这件事我还没有把握。第，寒家的家规，你是知道的；我只为慈母溺爱，纳室之议，是向家父力争而得，但必得碰运气；会试的房官主考，像我乡试的向老师王老师那样就好了。”
“万落第呢?”
“那得等明年。”
“明年又名落孙山呢?”
“这，怕就好梦难谐了。”龚定庵说，“还得等三年。”
“再等三年就是道光六年；连明年算上，共要等四年。”顾ุ千里说，“即令燕红矢志无他，可是，这四年之ใ中，会有什么变化?谁又知道?再说妙龄女子，又有几个四年?你想过没有?”
“然则，”龚定庵搓着手说，“计将安出?”
“我替你想过，有两个办法：个是请老太太再向尊公争争，‘提前给奖’；再有个是‘先斩ล后奏’。”
“何谓‘先斩ล后奏’?”
“先圆了好梦，再向堂上负荆请罪。”
“这——”龚定庵踌躇着说，“先斩ล后奏，未免跋扈，有失臣道，于心不安。”
“那么用第个办法。”
“我怕不会邀准。”
“那就难了。”顾千里想了会说，“你成进士是迟早而已，这个‘奖品’终归亦会到手，依我之见，不如先‘偷’来用。”
“怎么偷法?”
“现在金屋已经有了，把燕红深藏于密，暂不说破；到เ你春闱有了捷报，再禀明堂上，作为新า娶。”
“这倒可以考虑。不过——”龚定庵作了个决定，“我定得先禀明家母。”
“那在你了。”顾千里又说，“事情要快。”
龚定庵沉吟多时，要快即时就可定局，因为ฦ心有把握，慈母顶多说句从小他就听惯了的慈爱而无奈的责备：“你啊!教我说你什么好?”但这样做，总觉于心不安，已经欺父，何复欺母?
“好吧，我到上海就先禀明家母，马上有信给你。”龚定庵急转直下地说，“能不能陪我山塘走?”
“稍安毋躁。”顾ุ千里说，“我跟你谈谈杨二的情形。”
原来顾千里与杨二虽是素识，但因气味不投，平时不适吊问，只知他素行不端；最近由于受龚定庵之ใ托，方始留意其人。哪知略略打听，才知道这杨二是个极其卑鄙诈的小人；他在燕红身上，当然是花了些钱的，只为所谋甚远，不亟于作入幕之ใ宾。哪知正当燕红左支右绌，穷于应付，迫不得已要让杨二真个销魂时，半路里杀出程咬金，来了个龚定庵，不但坏了他的好事，更打断了他的久长之计，自是恨之入骨。
“说实话，燕红对你见倾心，固然不错；但初会便论嫁，你不能不谢谢杨二反面激成之惠。因此，”顾千里加重了语气说，“定庵，如果好事不谐，你简直对不起自己。”
“也辜负了燕红跟老兄。”龚定庵接口，“千里，如果办不成这件事，我在想，你也会觉得可惜，心里好阵子不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的，还不在此。”顾千里说，“今天的局面是非杨即墨，不归你就定落入彼獠之手，仇快则亲痛，这才是我最不甘心的件事。”
“良朋爱我，匪言可喻。”龚定庵想了下说，“千里，我今天跟燕红要好好儿谈谈；你请放心，绝不会有亲痛仇快之事。”
“好吧!”顾ุ千里问道，“山塘之行，是不是还要奉陪?”
“不但请你相陪，还要拜烦向导。”
“喔，你还不认识路。好，走吧。”
两人是坐了马车去的，路上顾千里为龚定庵形容燕红的新居：进门假山，绕过山去，豁然开朗，但正厅已经虚有其表，不能ม住人，需要大修；不过厅后曲池小桥，另面竹林掩映中有排曲尺形的平房，却还完好，燕红的香巢，便在“曲尺”转折之ใ处。
“能把那座楠木厅修好了，作个宴客谈艺之处，那是太好了。”顾千里说，“不过，你要享这份清福还早得很。”
这使得龚定庵的功名之ใ心，越发热了，因为早入仕便可早归隐。他心里在想，今年会试中了进士，仍归本班——捐纳的内阁中书，变成正途出身的内阁中书，不但升迁比较快，最大的好处是，两榜出身可应考差，各部司官及内阁中ณ书经考差录取，得充乡试副考官，运气好派到富庶或文风盛的大省，笔门生的赞敬收下来，买山之资就有着落了。
“如果，”他说，“我今年三十，预计五十岁隐居，这二十年之中，能够稍有成就，到那ว时开阁延宾，交遍天下佳士，方แ称平生之愿。”
第三章
阅遍天下美人
“‘交遍天下佳士’下面，还要加两句话：阅遍天下美人，读遍天下奇书。”
龚定庵大笑。“千里知我，千里知我!”他叠连声地说。
这番重见，龚定庵不期而然地具有远游归来的心境；同样地，燕红与她的母亲，也觉得是在迎接亲人回家，早已备好酒食相劳以外，还替他布置了间书房，因为有顾千里回来，接待他们便在这间屋子里。
“这回多亏顾ุ二少爷照ั应，”薛太太说，“我们母女实在感激。”
“好说，好说，”顾千里也很得意，“总算不负好朋友所托，今天可以交差了。”
“言重之至，”龚定庵特意当着燕红母女又加句，“此后还求多多护持。”
“尽我心力。”
他们交换的这两句话，都有言外之意，燕红明白，薛太太却听不出来，尽自客套。燕红便暗示她母亲说：“娘，时候不早了。”
“喔，喔，”薛太太会意，“我到厨房里看看去，菜大概都差不多了。两位请宽坐。”说着，起身而去。
“这里样样都好，”燕红说道，“就是门户不大谨慎，我想养条狗。大爷，你看行不行?”
“大爷”是燕红新改的称呼；龚定庵初听陌生，旋觉亲切，连连点头：“养狗是个办法，不过，好狗也很难觅。”
“你从上海送条来。”顾千里接口，“上海洋人多，洋人养的狗好，有些回国的，狗带不走，往往送人，出卖的也有，只要出善价，不愁没有好狗。”
“不错，不错。这件事，我叫人来办。”龚定庵想了下说，“千里，这件事马上就又要托你了。”
“怎么样?”
“在上海找条好狗不难，不过只有先送到你那ว里。”
顾千里知道，他的这座“金屋”，时还不能向家人公开：所以要由他转交。看样子以后这种居间的差ๆ使还多，是个麻烦，然而义不容辞，便索性慨然应允。
“前面这大片空地，不妨辟个花圃，”顾千里指点着说，“花愈多愈繁愈好，春来万花如绣，必有可观。”
“花圃只能种草本的花，树还不够，”龚定庵说，“四周不妨植梅百本，也算是个小邓ฑ尉。”
“真的，”燕红插嘴问说，“我请你题个名字，不知道想好了没有?”
“‘小邓ฑ尉’不现成有了?”顾千里接口，“梅花也很合你的品格。”
“我哪配比做梅花，太谬奖了。”燕红又说，“十年树木，现在种梅，等到เ长成，起码也得三五年工夫；再说要像邓尉那样，就算具体而微，也非上千本不可。”
“对!另想。”龚定庵说。
想了几个ฐ，大家都有意见，顾千里便说：“我们来个ฐ凭天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