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红个人留在了世上。锦红的头发上别着朵白花在香椿树街上来来往往，面容有点憔悴，肤色还是粗糙而焦黄，但看她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受难的迹象，她个人住在她出生长大的房子里，似乎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她的舅舅和姨妈信守诺言，经常带着吃的用的来看她，锦红却嫌烦，而且从来不掩饰她的厌烦情绪。你们别来，她说，你们不来烦我就是照顾我了，有空去照顾照顾ุ你们自己的孩子。锦红的个ฐ舅妈来给锦红说媒，锦红居然把她从门里推了出来，舅妈见不得这种不知好歹的脾ຆ气，拍腿跺脚๐地说，我再管她的闲事我就是狗，让她妈妈的鬼魂来找我好了，鬼魂怎么的，鬼魂也要讲道理！
这是种奇特的体验，我把个早已๐被杀害的古巴革命者当成了我熟ງ悉的友人，我热爱他的眼神和他的无舌帽。我对这个革命者生的想像因此出现了某些无稽的内容，我想像古巴๒炎热的旱季，甘蔗地望无边，我想像切·格瓦拉在甘蔗田里砍甘蔗，手里拿着我熟ງ悉的古巴刀，我还把他出身高贵的母亲想像成个普通的农妇，她从山冈上的茅屋里端出盆清水，等待着儿子从甘蔗田归来。我没有见过他母亲的照片，所以在我的想像中那个南美洲母亲的形象与我母亲是样的。我清晰地看见那ว个母亲倚门望子的表情，就像我母亲在七十年代的些深夜倚门等待我哥哥归来样。
财神已经几进几出，他老巨猾，垂着头，坐下来就把手连同手铐夹在膝盖之间，摄像记者没办法，只好放弃他。摄像记者后来盯着小武汉拍摄，字幕适时地打出了小武汉的名字原谅我隐去名字，因为小武汉本名建国，姓也是个超级大姓，极易引起同名同姓者的不快。于是我们看见了小武汉迷惘无辜的脸，他似乎在用眼神威แ胁记者，停止侵犯他的肖像权。记者也许被他的眼神震慑了，我们看见镜头慢慢下移，落在小武汉的手上，这样来我们有机会看见了小武汉的手。是特写，两ä只手套在手铐里，手铐闪着冷光，手铐里的手看上去显得纤小无力，而且温暖。我们意外地发现小武汉的手指很细很长，苍白的指关节上面长着几丛淡淡的汗毛，除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留下了香烟的熏痕，还有指甲â缝里些并不明显的黑垢，总体上说，小武汉的手还算白净秀气，也干净，不像他的手。
那天夜里我母亲带了只假领子到เ小兵家去了。假领子本来是为我父亲缝的，现在出于某种更迫切的需要，我母亲把崭新的个假领子送给小兵的母亲，让她丈夫戴去了。我父亲对这件事情自然很不情愿，可是他知道只假领子担负着重大的使命，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把它卷在了报纸里。
左林的嘴角上流露出丝得意之色，种不恰当的表现欲使他把双腿交叉起来，人像根麻花样站在体育教师面前。他没说话，但眼神分明是在向体育教师炫耀着什么，于是体育教师清晰地听见左ุ林膝盖发出了尖叫声，种浊重的带有金属碎裂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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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耳朵2
七月炎热的天气把人都赶到阀门厂的游泳池来了。游泳池不正规，长度宽度都不够，水有点发绿，也许好几天没消过毒了。来的人大多成双成对，男男女女的年轻人在起，男ç的看上去便很骄傲，也不管他带来的女朋友是美是丑。女孩子不样，有的害羞，像个木桩似的插在水里不动，有的就点不害羞，靠在池边上东张西望搔首弄姿ู的。他们都不怎么เ游，好像是来泡冷水降温的。弟弟不甘心，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地游，结果不小心撞到了几个ฐ人，其中个是烫头发的姑娘，撞她撞的部ຖ位不巧，那ว姑娘竟然尖叫起来，小流氓，小流氓！她骂人弟弟不在乎，弟弟不怕女的。他回敬句你是女流氓就继续游，但有个家伙突然冲过来拎住弟弟的耳朵，瞪着眼珠子吼，你活腻了？你敢调戏我的女朋友？那家伙手劲好大，弟弟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的手，觉得耳朵很疼，疼得快从脑แ袋上掉下来了。他懂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没有盲目地与那ว个家伙正面交锋，回头去寻找那个烫头发的姑娘，她靠在池边上，边咬着指甲â边冲着弟弟这里笑，看上去很自豪的样子，把弟弟气坏了。弟弟从小嘴不干净，张嘴就骂了句最脏的，姑娘听没听见他不知道，反正那ว个家伙定听见了，他后来发疯似的，手继续揪住弟弟的耳朵，另只手掐住弟弟的脖子，把他往游泳池外推。就那样当着游泳池里那么多人的面，好像小偷被警察当场捉拿样，弟弟被个力大无比的家伙推出了游泳池。
弟弟捂着耳朵。剧烈的疼痛使他丧失了任何报复的念头，他很想找到เ面镜子看看耳朵的情况。他自觉颜面扫地，也没勇气再跳回游泳池了，所以他向那个家伙匆匆喊了声我认得你，然后就跑了。
弟弟回到更衣室时发现他的拖鞋没有了。进来的时候他没有租到小箱子，只好把拖鞋毛巾肥皂放在角落里，好多没租上箱子的人都把东西放在角落里，可他的拖鞋失踪了。不知让谁穿走了。弟弟气冲冲地跑去质问那个女管理员，那女人点也不肯承担责任，她说，告诉你人满了别进，你非要进，鞋子丢了怪谁？你倒是教教我，我双眼睛怎么照看三十几双鞋子？女人边发牢马蚤边嚼着块糍饭糕，弟弟怨恨地瞪着她的嘴，忽然想起母亲描述的那个ฐ溺死的男孩，弟弟浮想联翩，就冲女人骂了那ว句没头没脑的话，嘴里全是泥，嘴里还长草！
只好回家去。弟弟后来用块毛巾和条裤头裹着脚，穿过阀门厂外面那条长长的砂石路，向香椿树街走。七月毒辣的阳光不仅把路上的砂石烤得滚烫，折磨着他的双脚๐，它还像无数针尖戳着他受创的耳朵。弟弟的心中充满了受辱后尖锐的仇恨。仇恨主要针对游泳池里的那对男女，也有针对空中的太阳的，还有针对些不明事物的，比如那个不负责任的女管理员，那个穿了他拖鞋的人，无论是偷鞋还是错穿都令他痛恨，还有东风他叔叔，他恰好骑着自行车经过那条砂石路，经过他身边，弟弟拉住他的自行车后架，想搭坐着回家，没想到เ他反应敏捷，后腿蹬，倒踹了弟弟脚。弟弟追着他跑了几步，他头也不回，说，滚！全世界的混账东西都让弟弟碰上了，怎么เ能ม让弟弟再讲文明礼貌？弟弟张嘴又骂了起来，李三年，你强过幼女，东风说的！东风他叔叔还是不回头，他很冷静地回击了弟弟句，我强过你妈妈！弟弟没捞到什么便宜，只能怀着满腔的仇恨在滚烫的路上走，他跳蹦地走，突然想起来街上是曾经出过个ฐ强幼女的人，不是李三年，是谁呢，就住在化工ื厂旁边的，他的名字，弟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搭不上自行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弟弟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桥。走过桥头他就得救了，街上开始有树荫，路面是青石板的，光脚๐走路也不怕。弟弟在桥头拆下了脚上的裤ไ头和毛巾，突然听见哥哥的声音。他在喊弟弟的名字，准确地说是喊他的绰号，粉皮，粉皮，你下来。粉皮这种绰号起得没什么เ水平，不过就是影射弟弟拖鼻涕的历史，谁小时候不拖点鼻涕呢？弟弟本来不和哥哥计较这些事，但那天下午哥哥喊弟弟的绰号，他觉得好像支冷箭射来了，射的不是别处，是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阵剧ຕ痛。弟弟抓着自己的耳朵，寻找哥哥的影子，四周都没有，原来在下面。弟弟看见哥哥和黄瓜正坐在阴凉的桥洞下面下军棋。粉皮你跑哪儿去了？哥哥仰着头说，妈让你去白铁铺取水壶，怎么还不去？还不快去，铺子快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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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耳朵3
弟弟对他这套并不意外，他说，放屁。
你说谁放屁？哥哥说，你说妈放屁？吃豹子胆了？
你放屁！我说你放屁。
黄瓜他们在桥下面都笑起来，哥哥手里攥着只棋子从下面冲上来，铁青着脸在弟弟头上刷了下，你敢在外面拆我的台？小心我揍你。他从裤ไ子口袋里掏出张皱巴๒巴的纸塞给弟弟，说，别废话，你没看见小黑板？快去白铁铺子取水壶，否则妈今天就烧不了开水了！
烧不了也不关我的事。弟弟说，那是你的事。
什么你的事我的事，是家里的事。哥哥瞪着眼睛说，你比猪还懒，吃得比谁都多，还不肯干事，你要不去拿水壶，以后就不准喝开水！
不喝就不喝，反正我从来不喝开水。弟弟说，我喝冷水的。
你是猪脑แ子，冷水是用开水凉出来的，你不知道？好像是弟弟的智商激怒了哥哥，弟弟看见哥哥的脑袋开始斜过来，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脸部——主要是耳朵，哥哥开始抖动手腕，弟弟知道他的目标和游泳池那家伙是样的，目标是他的耳朵。这个夏天哥哥不知道拧过多少次弟弟的耳朵了。弟弟下意识地大叫声，滚开。弟弟来不及思考，身体首先后退了步，双手拢紧了他的耳朵。哥哥的目光好奇地在弟弟全身上上下下地跳了几下，你慌慌张张的，又去游泳了？还干什么เ坏事了？他瞪着弟弟的耳朵，说，你耳朵怎么啦？松手，让我看看，你的耳朵怎么啦？好呀，你还光着脚，你的鞋怎么也没了？！
不知道是缘于耳朵还是脚，还是种手足无措的慌乱ກ，或者是从游泳池归来后的辛酸，弟弟差ๆ点哭出来，幸好他把眼泪忍住了。他垂着头，看见父亲从上海捎来的新拖鞋在哥哥脚上闪烁着宝蓝色的光芒。弟弟决定向哥哥妥协。弟弟说，我替你去拿水壶，可以，那你把你的拖鞋给我。哥哥说，你穿我的鞋我穿什么เ回家呢？你还没说清楚呢，怎么把鞋弄没了？难以解释的事情用不着解释，弟弟没有多嘴，弯下腰去把哥哥的两只脚๐从人字拖鞋里强行搬了出来。哥哥毕竟大了三岁，任弟弟扒走了自己的拖鞋，你要是把拖鞋弄坏了，我敲死你。他推了弟弟把，快点，快点去，妈回家以前定要把水壶取回来。
弟弟穿上了哥哥的蓝色人字拖鞋，好像穿着两ä条船下了桥。种响亮的声音从他的脚下传出，回荡在午后的香椿树街上，嗒，嗒，嗒。节奏清晰明快，听上去类似宣传队敲小竹板的声音。蓝色人字拖鞋带给弟弟丝莫名其妙的快乐。弟弟路跑着，路看着脚๐上的拖鞋，他的心情被脚上的小片蓝ณ色照ั亮了。弟弟不知道自己是否微笑了，只知道他看着脚走路时耳朵不那么疼了。但他走过诊所旁边的向阳院时，他的同学金桥看见了他的微笑。金桥倚着门怪叫起来，你这个ฐ傻货，穿人字拖有什么了不起的？走路还看着它，走路还在笑！弟弟站住了，他说，谁在笑？你才是傻货，小心我敲你！他们个ฐ倚着门，个在路边站着，两个ฐ人的眼睛都骨碌碌转着，边对峙边思忖着什么。金桥先骂起来，谁敲谁？你敢敲我？弟弟说，那ว你敢敲我？你来，来敲，我就站在这里，你有种来呀。金桥朝身后的向阳院里瞟了眼，看见个男ç人在收晾衣竿上的衣服，金桥就改口说，你有种我们约地方，明天下午三点，酒厂码头见，你不来就不是人！弟弟也向院子里瞥了眼，他认出那ว个收衣服的男ç人是金桥的父亲，弟弟鼻孔里哼了声，说，码头见就码头见，你不来的话，我以后看见你就不叫你金桥，叫你大便！弟弟骂得有点得意，走了几步，仿佛看见金桥正浑身紫ใ胀，挺着孕妇般的大肚子躺在酒厂码头上。于是他又回过头，脸神秘地对金桥喊道，嘴里塞满泥，嘴里长满草！
离开了向阳院，弟弟才发现天色已๐经暗下来了，有三个刚刚下班的女人各自提着个ฐ网袋在他前面走，无意中做成排人墙挡着道，网袋里的饭盒让弟弟下想起了水壶的事。他从三个女人的缝隙中穿过去，把女人手里的饭盒撞得都当当响起来。女人们在后面骂，弟弟头也不回，向白铁ກ铺的方แ向路奔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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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耳朵4
弟弟正好赶上白铁铺关门的时间，敲白铁ກ的声音早已平息，弟弟远远地看见个瘦老头在用叉杆把凉棚上的塑料é布收下来，抱着那ว堆东西进去了。
白铁铺的排门已๐经依次上好，只剩ທ下最后片了，五个敲白铁的反动老头，也只剩ທ下了老特务个人。弟弟看见老特务抱着片门板，正从狭窄的门缝里挤出来。弟弟堵在了他身前，掏出那张纸条，高喊了声，取水壶！老特务缓缓地移动了下身子，脑袋从门板后面探了出来，他眼角的青肿在暮色中看起来就像条黑色的虫子在蠕动，他的另只眼睛睁开着，仍然泪汪汪的。他就用那只泪汪汪的眼睛瞟了眼纸条，瞟眼又闭上了，弟弟注意到他抬起胳ฑ膊擦了下眼睛，还是抱着门板不放。
明天来取。他说，我们下班了，你没看我在上门板了吗？
不行。弟弟说，明天取，我们今天拿什么เ烧开水？
那我管不了。他说，我不负责取货。取货要找老孙。老孙已经走了。
放屁。弟弟说，取个水壶哪有这么多规矩？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他说，我这把年纪了，我七十多岁的人了，犯得上跟你个孩子斗气吗？
那你就把我家的水壶给我。弟弟说，要不我自己进去找，我认得我家的水壶。
我们这儿也有规章制度的。他说，取货是老孙负责的，他不在，我们就不能ม把壶给你，这是我们的制度。
你们牛鬼蛇神还讲什么制度？弟弟的脑袋探进门去，四处搜寻着，他说，我不管你们那套，我得把水壶拿回家去。
是牛鬼蛇神就更加要守制ๆ度了，你是孩子，还不懂。他摇了摇头，取水壶也要讲制度，破坏制ๆ度就犯错误，你们小孩子，不懂里面的道理的。
不懂就不懂，你把水壶给我就行了。弟弟不耐烦了，整整天的失败让他对最后这件事情认真起来，他把老特务往旁边推了把，猫腰钻进了白铁铺。铺子里没有灯，弟弟看见许多的桶盆壶和花洒，或者堆在地上，或者吊在空中，时找不到เ他家的那只水壶。弟弟说，老特务，你把我们家的水壶放哪儿了？
可是弟弟的行为把老特务惹恼了。滚出去！老特务抱着那块门板，对着地面撞了好几下，滚出去，他对弟弟叫喊着，你再不出去我就不客气了。
弟弟没想到老特务会如此愤怒，即使在幽暗的白铁铺里，他也能看到เ老头的烂眼睛里迸发出愤怒的火花。老头怀里的门板也调整了方向，老头抱着门板好像抱着件武器。弟弟有点慌，但弟弟的嘴不饶人，你对我不客气？你个老特务也敢来惹我！弟弟说，你吃了豹子胆了，看我不收拾你？弟弟从来没有和个老人干仗的经验，老特务到底还有多大的力气，心里没底，他就试着去拍拍那块门板。这拍把老特务彻底惹毛了，老头突然把门板抡到了半空，弟弟感觉到股风，他迅速地向后跳了跳，蹲了下来，弟弟说，你干什么เ，用门板砸我？你吃豹子胆啦？老特务说，我就吃豹子胆了，今天就砸死你这个小兔崽子，本来就活腻了，砸死你我偿命，我还赚命！弟弟这时候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他抱着脑袋向门那ว边退，退到เ门边他觉得安全了，正想说句什么，脖子上突然被个人啪啪扇了两下，原来是哥哥来了。
哥哥怒气冲冲的，哥哥的脚上穿的不知道是谁的鞋，是双破了口的解放鞋。我就知道你什么事也做不成，取个水壶也不会，哥哥几乎是吼着问，妈已๐经到家了，让你取的壶呢？
不怪我。弟弟闪避着哥哥的手，他指着里面的老头说，你问他去，是他不让我取。
哥哥向里面扫了眼，看见老特务正把门板放下来，靠到墙上。哥哥很冷静地说，他为什么不让取，你不跟他说清楚，妈等着壶烧开水洗澡呢！
你问他去！弟弟尖叫起来，他说什么也不让取，还用门板拍我！
哥哥的眉头皱了起来。哥哥把弟弟向外面推，自己้闯了进去。你用门板拍我弟弟？哥哥问老特务。老特务冷笑了声，似乎是表示不屑，也似乎是表示否定，他不吭声。哥哥说，你不让我弟弟取水壶，还用门板拍他？你这种人，还敢欺负小孩子？哥哥逼到了老特务面前，在片幽暗中与老头脸对着脸，你这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哥哥在老特务的肩上戳了下，你个四类分子，也敢欺负小孩子？老特务还是沉默不语，不过他的手开始行动，他去抓门板，哥哥傲慢地让开条路，说，我让你抓。哥哥让他抓，老特务偏偏又把门板扔掉了，站在门边的弟弟看见老特务突然向哥哥身上扑去，然后他们就扭打在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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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耳朵5
滚出去，滚出去！弟弟听见老头迭声地怒吼着，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变调了，比女声更加尖厉更加单薄。他的声音让弟弟体会到种模糊的快感，弟弟凑上去，看见哥哥强壮的身体把老头压在墙角，很像块岩石压着段枯木，在这次真实的格斗ç中弟弟发现了哥哥惊人的青春的力量。力量对比很悬殊，老头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了，只剩ທ下只手颤抖着，顽强地在空中抓挠着什么，弟弟意识到เ那只手袭击的目标，于是他大声提醒哥哥，小心，他要抓你的耳朵！哥哥喘着粗气对弟弟喊，你去找我们家的壶，赶紧送回家去！弟弟只当没听见，他瞪着老头的手，突然下，按住了它。我让你揪耳朵！弟弟愤愤地说着，自己้的手抓到了老头的耳朵，老头的耳朵很薄很大，也很柔软。我让你抓耳朵！弟弟说着将手里的耳朵拧了圈。我让你揪耳朵！弟弟说着又把老头的耳朵转了圈，这次他听见了老特务的声尖叫，那ว尖叫声凄厉得令人心惊，哥哥和弟弟下都愣住了。哥哥猛地松开手，有点慌乱，问弟弟，你干什么了？我让你别在这儿，去拿水壶！弟弟说，我没干什么，就揪他耳朵了，他是装ณ死吧。
老特务跌坐在地上，他的脑แ袋顺着只水桶向右下方แ倾斜，然后枕在只花洒上。他的喉咙里先是发出了含糊痛苦的呻吟，随后呻吟声完全变成了另外种声音，哥哥和弟弟听得很清楚，是笑声。老头竟然笑了，尽管笑声嘶哑而短促，但仍然是笑声。哥哥和弟弟时不知所措，哥哥问弟弟，他怎么เ啦？弟弟说，他疯了，肯定是装疯。然后他们听见老特务开始说话，由于端着粗气，声音也微弱，听不清楚。哥哥和弟弟都弯着腰凑上去听，总算听清了，老头其实没说什么，他说，我这把年纪是活在狗身上了。老特务仰着头，望着白铁铺低矮的顶棚说，我这把年纪是白活了，我怎么活的？我和小孩子打起架来了！
兄弟俩看见张扭曲的老人的脸浸在白铁铺幽暗的角落里，动不动。除了三个ฐ人的喘息声，铺子里静下来了，剪ຘ切过的白铁皮凌乱地扔在地上，长条形的圆的方แ的，都保持安静，修理好的器具大多挂在墙上，没有修理的都堆在墙角，脸盆洗脚๐盆水桶花洒，都闪着淡淡的白光，保持安静。哥哥和弟弟弯着腰研究老头的脸，没有得出什么เ结论，他们无法确定那是张笑脸，还是张哭泣的脸，老头看上去是笑着的，但泪水正像泉水样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涌ไ出来。
外面却有动静了，有人从外面探头向白铁铺里面张望，探了探又走了。定是察觉到白铁铺的异常，那个ฐ人走过去又返回来，敲了敲白铁铺的门。老孙，你还没走？老孙不知道是谁，兄弟俩不知道老特务的姓名，只知道他是个特务。敲门的是个女人，弟弟以为是母亲跑来了，弟弟说，不好，妈来了。哥哥立刻用手盖住了弟弟的嘴。但女人只是嘀ถ咕了声就走了，说明不是母亲。兄弟俩都松了口气，然后他们开始在满地的杂物中寻找他们家的那把水壶。他们找到了，水壶的壶底已经换过，哥哥用手摸了摸，弟弟也伸手上去摸，摸到的是块平滑崭新的铝皮。弟弟说，妈关照要盛上水试试，要不要试？哥哥摇头，向老头那边歪了歪嘴，低声命令弟弟，拿上壶，赶紧走！
他们挤出白铁铺狭窄的门洞时，听见老头喉咙里喀地响了下，然后是阵寂静，然后便是阵急促而奔放的恸哭声在白铁铺里炸响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家的那ว把烧水壶，现在各地的铝制品厂不再生产这么เ大的水壶了，壶水烧开了，能够灌满三个ฐ热水瓶，你想想它有多么实用吧。我记得那把水壶的提手上缠着红布条，壶身平时是黑糊糊的，但到เ了逢年过节前我母亲会用粗盐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的，擦就像新的了。壶底却是个例外，由于让白铁铺子的老家伙们换过，补上去的白铁皮多少有点让人放心不下，我母亲害怕会把壶底擦薄了，只能让它黑着。
他们都骂我懒。我母亲说我懒，我哥哥自己้那么懒，他居然也口口声声骂我懒。我不是懒，我只是怕烧开水，他们偏偏最喜欢让我去烧开水。我不能告诉他们我为什么เ怕烧开水，告诉他们他们也不相信的。当我提上水壶去自来水龙头上接水，听见水柱落入壶底的喷溅声，我会想起白铁铺的老头们敲白铁的声音，咚咚咚，哐哐哐，我的耳膜受不了。等我再把壶提到炉子上，听见火苗吞噬壶底的水迹时发出咝咝的声音，切就更令人难以忍受了，我会耳朵疼，火苗会蹿进我的耳朵，我会感到种细微而尖锐的灼痛袭来，那灼痛感发生于壶底的圆形白铁ກ皮，终止于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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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耳朵6
壶里的水，壶里的日子，好多冷水烧成了开水，日子也天天过去了。我们街上的白铁铺有天关门大吉，据说是给里面的老头们落实政策了。就我的理解，这对于白铁ກ铺里的五个老头是种解放；对于我母亲这样节俭成性的家庭妇女却是种不公，那五个老头不敲白铁，苦了街上所有勤俭持家的妇女，后来她们只好把坏了的盆啊桶啊都拿到河对面的小柳树街去，那条街上的人倒是敲白铁ກ的世家，手艺比老特务他们要好得多，但是带着那些东西走那ว么多路，毕竟是不方แ便的。
我最后次见到老特务是在体育场旁้边的街心花园里，大约是八十年代的个春天。有群老人在街心花园里打纸牌，我看见个戴耳朵套子的老头坐在人群里，格外醒目。那ว是对紫ใ红色的绒布做的耳朵套子，这稀奇的东西逼你向他的主人多看两眼，我认出了他。老头气色不错，模样没有变得更老，当然也没有变年轻，我认出他以后就下意识地躲开了。多少年来我直害怕撞见这个老人，但是他的那副耳朵套子确实太滑稽太招惹人了，我走过去又退回来，假装看他们打纸牌，目光忍不住地落在那副耳朵套子上。我在猜老头为什么要戴这么个玩意儿，春天了，天气点也不冷，别人的耳朵都大大方方地沐浴着阳光和春风，他为什么เ非要戴着这个ฐ怪模怪样的东西？
我对老头的耳朵套子很敏感，敏感了就会多虑，会不会我们兄弟俩当初把他的耳朵揪坏了呢？这份疑虑使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和我哥哥曾经谈起老特务和他的耳朵套子，他居然是副惘然不解的样子。我是记得那ว老头，他敲白铁嘛ใ，手艺不错。我哥哥瞪着我，眼神中充满了被羞辱后的恼怒，你说我打他，打过他的耳朵？造什么谣？我什么时候扁过老头的？我以前是好打架，可怎么打也打不到เ个糟老头身上，怎么打也不会去打人家的耳朵呀！
我不敢确定我哥哥是健忘还是故意抵赖。往事都样蒙着岁月的灰尘，有的部分清晰，有的部分模糊，就看风吹过后灰尘是越积越厚还是悄然消失了。我哥哥的态度起初让我吃惊，最终却是令我感到轻松的。既然他已经把那年夏天在白铁铺发生的事情忘了个精光，我何苦非要对次青少年时代的恶行耿耿于怀呢？我们兄弟俩的感情直很好，不仅如此，在许多事情上我们是同盟，比如对待家里的那些破烂，母亲怎么也不舍得扔，谁扔就要跟谁拼命的样子，而我们兄弟俩经常在起密谋，如何让那些破烂自然而必要地消失，又不伤害母亲的感情。
消灭旧水壶的事情是我干的。有天我在厨房里帮母亲准备未婚妻第次登门的晚餐，我母亲的目光落在那把水壶上。春生，去烧点水。在母亲的命令发出之前，我突然感到了种极度的冲动。我冲出门去，骑上车到百货商店买了把新上市的不锈钢水壶。回家后我就把那把黑糊糊的旧水壶沉到เ了护城河里，母亲追在后面骂我，我不管，我蹲在河边的石阶上，看见沉重的旧水壶坠入深水时泛出了无数的水泡，我感到自己沉浸在某种残酷的享受中。说起来奇怪，人们对特定事物的恐惧其实可以找到解决的途径，有时只是举手之劳，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怕水壶烧开水的声音了。
沿铁路行走公里1
铁路穿过城市北端，城市北端的五钱弄就躺在铁路路坡下七八米远的地方แ，附近有条河，河上架着座铅灰色的大铁ກ桥，火车驶过时铁ກ桥会发出种空旷而清脆ะ的震荡声。五钱弄的居民多年来听惯了这样的声音，在尖厉刺๐耳的火车汽笛声中，邻居们在门前的谈话突然变成互相叫喊，为的是让别人听清他对天气或者腌制萝卜干的见解。有时从铁路上会传来某种阴暗的残酷的消息，大凡都是关于死人的事。谁都知道铁路除作为ฦ神奇的交通工具外，它也是部简单而干脆的死亡机器。
桥下吊死了个男ç人。晒萝卜干的女人端着竹匾走过狭窄的五钱弄，沿途散布着这个消เ息。三十来岁的个男ç人，现在还吊在桥架上，你们去看吧。晒萝卜干的女人端着竹匾边走边说，是用裤ไ带吊死在桥梁上的，你们去看千万别看他的脸，吊死鬼的脸是最吓人的。
许多妇女和孩子从家里匆忙跑出来，并且已๐经有人在五钱弄的石子路面上沙沙地奔跑，往大桥下面集结。剑放学走到เ弄口时与那ว群人撞上了，无须打听什么，剑就意识到铁ກ路上又发生什么事了，于是剑就摇晃着他的书包跟他们往大铁桥下面跑。
桥洞下可以容人的地方แ只是狭长的条，所以剑这回不能ม挤到最前的位置上去了。桥洞的两侧已经挤满了观望的人群。剑除了看见片黑漆漆的活人的头部，什么也看不见。有人指着从桥架上垂下的截蓝ณ布条说，就是那ว条裤带。剑踮起脚尖向上仰望，果然看见截蓝布条挂在铁架上，桥洞里的风吹拍着它，它正在向端慢慢地滑落。快掉了，快掉到เ河里去了。剑大声地告诉人们，但没有人注意他的发现。围观者们关心的似乎ๆ只是死者的面容和身体。剑往河岸边退了几步，仰着头更专注地盯着铁桥架上的蓝布条，他看见它在风中弯曲起来，布条的两端扭结在起，然后突然地抛开，其中偏长的端又继续向下坠落，另外端却在轻盈地浮升。剑莫名地觉得紧张，他看见蓝布条像根枯枝断ษ离树木样，无力地坠落下来，它在空中滞留的时间不会超过秒钟。剑发出了声怪叫，他拍打着书包高喊道，掉了，掉进河里了。
人们都回过头注视着剑，剑的脸涨得通红，他显得局促不安。你在后面瞎叫什么？有人不满地责问剑。剑就指着河面上的那截蓝布条说，掉下来了，你们看它在河里漂呢。围观者们草草地浏览了遍肮脏油污的河面，又转过脸面向桥洞里的死者了，似乎没有人对那截蓝布条感兴趣，剑的发现仍然显得多余而微不足道。
剑在人群后面沉默了会儿，然后他捡起了岸边的根树棍，弯腰蹲在河边打捞水面上漂浮ด的蓝布条，蓝ณ布条的漂浮毫无规则ท可循，忽东忽西，忽走忽停，剑的打捞因此很困难，但是剑很有耐心，他抓着树棍沿河追寻蓝ณ布条时听见有人正在议论那个ฐ陌生的死者。
为ฦ什么要吊死在铁路桥洞里呢？躺在火车轮子下面不是更干脆吗？个邻居说。
我猜他本来是想躺在火车轮子下面的，可火车过来时又害怕了，害怕就往桥洞里跑了。另个ฐ邻居说。
剑听着那些人的谈话，觉得他们的推测可笑而荒唐，剑想只有死者本人才知道这到เ底是怎么เ回事。像所有居住在五钱弄的居民样，剑目睹过铁路上形形色色的死亡事件，他喜欢观望那些悲惨的死亡现场，但他始终鄙视旁้观者们自以为是或者悲天悯人的谈论，每逢那种特殊的时刻，人群中ณ的剑总是显得孤独而不合时宜。剑习惯于搜寻那些死者遗留แ的物件，譬如支钢笔，块手绢，半包挤扁的香烟。有次他在路基上还发现只小玻璃瓶，瓶子里装满了粉红和淡黄两种颜色的药片，剑神使鬼差地拾起了那ว只药瓶，他想把它藏在口袋里，是剑的母亲厉声制止了他，剑的母亲认为他的举动是疯狂的伤风败俗的，因为那ว只药瓶无疑ທ是从死者口袋里掉出来的。
剑这次同样没能ม捞起那ว截蓝布条，蓝布条突然从河面沉下去了。那么เ轻的截蓝ณ布条，竟突然从河面沉下去了。剑扫兴地扔掉了手里的树棍，他觉得这次发现的蓝布条有点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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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铁路行走公里2๐
从五钱弄民宅的断墙上翻过去，穿过片种满向日葵的坡地，剑又到铁ກ路上去了。剑在铁轨外面的石子路上低着头走路，走走停停，偶尔伏在铁轨上听远处火车运行的动静。那是种细微的有如虫鸣的铮铮的声音，剑可以从中判断火车离他有多远，火车正在朝哪个方向运行，剑同样也可以判断ษ那是辆客车还是辆货车，据说五钱弄的好多男孩都具备这种非凡的判断力。
剑在找寻着从火车窗口扔下来的物品，香烟壳子糖纸和啤酒罐，它们往往被旅客抛在路基上。剑把他选中ณ的物品放进他的书包里，最后他会把它们带回家里，虽然剑的母亲厌恶那些看上去肮脏ู不堪的物品，她时常把剑带回的物品扔到垃圾堆里，但剑依然执着于他在铁路上的漫游和寻找。
是午后铁路相对沉寂的时分，初ม夏的阳光在铁ກ轨和枕木上像碎银样弥漫开来，世界显得明亮而坦荡。路坡上的向日葵以相似的姿态安静地伫立着，金黄|色的硕大的花盘微微低垂。有成群的小黄蜂从向日葵花盘上飞出来，飞到坡下那些白色的野蔷薇花丛中。火车正从很远的南部ຖ驶来，现在是午后铁ກ路相对沉寂的时分。剑突然在堆新制的枕木旁站住了，四处瞭望番，他惊异于这种铁路上罕见的沉寂。脚下的枕木散发着新鲜沥青强烈的气味，俯视远处的曲尺状的五钱弄，那些低矮简陋的房屋显得很小很凌乱，它们使剑想到เ了些打翻在地上的儿童积木。
像往常样，剑沿着铁路路基行走公里后看见了道口，这是个宽阔热闹的地方แ。简单的直线的铁轨在这里扭曲交叠起来，装满货物的黑皮货车行驶到此会突然改变方向。剑直觉得道口是个ฐ有趣的神奇的地方，而且他在道口可以看见那些调车工ื人攀在车厢外的铁梯上，边骂着脏ู话边向远处挥舞手里的红色或绿色的小旗。不仅如此，剑还曾经在这里拾到เ只羊皮面的漂亮的钱包，虽然那只钱包早ຉ就拾而复遗，但剑清晰地记得钱包打开后的股奇怪的香味，张描色的陌生女人的照ั片，还有张上海至哈尔滨的火车票。钱包里没有钱，剑并没有感到เ遗憾，他喜欢的是那张火车票，他知道它代表了段非常漫长的穿越中国大部的旅๓程，对于从来未坐过火车的剑来说，这几乎像件令人艳羡的珠宝。剑珍藏了那张火车票，当然在此之ใ前他果断地撕碎了陌生女人的照片，他不想让个ฐ陌生女人的脸占据自己的意识，奇怪的是她的脸后来经常在剑的脑子里出现。年轻美丽的微笑，鲜红欲滴的嘴唇以及唇边的颗黄豆粒般大的黑痣，剑为ฦ此感到เ害羞，或许不是害羞，而是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觉。
那个女人是从上海返回哈尔滨的家呢，还是从上海离家远赴东北的哈尔滨呢？像往常样，剑走到道口就会想起这个问题，他知道想这个ฐ问题是无聊而可笑的，但他走到เ道口就会忍不住地想起这个问题。
扳道房很孤单地站在铁ກ轨旁，扳道工人老严很孤单地站在窗边，他在凝望正前方แ的信号灯。那ว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ç子，他耳朵长得有点奇怪，耳垂部分堆积了多余的廓线，看上去就像只饱满的馄饨。
剑最初走进扳道房的原因就在于老严的耳朵，他觉得它有趣而惹人喜爱。剑和老严å的友谊已经有好几年的历史了，对于剑来说，他喜欢的是老严å的耳朵，但他始终不知道老严喜欢他的原因。当剑把老严送给他的花生瓜子带回家时，剑的母亲悲天悯人地说，那老家伙够可怜的，个人守着道口，只能跟孩子说说话。剑的母亲试着剥ຓ了颗花生，她关照剑说，以后别吃他的东西，不明不白的。以后别往他那儿跑，听见了吗？
剑觉得他母亲的话也是不明不白的，他不想听她的话，只要走上铁路，只要沿着铁ກ路行走公里，他自然会看见那座孤单的木头房子，自然会走进扳道工ื人老严å的房子里去。剑已经看见了那只竹篾编制的鸟笼，它挂在窗前，在老严的面前微微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