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在一个小锅子里炖了些干牛肉和党参，还加了一点夏天的时候我摘来晒干的枸杞在小炉子上炖着，小锅子里白烟袅袅，香气扑鼻。
我小姑姑极不情愿地看了看我奶奶，走到เ奶奶身边把娃ใ娃抱了起来。我就坐到了我的奶奶身边。我不想捉虱子，那ว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情，基本上不应该由我这样斯文的人来完成。我娘把我收拾得很干净，我的身上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๐经没有虱子了，有时候我甚至还觉得没有虱子的日子多少都缺了一点快乐่，因为我娘现在从来都不会把我搂在怀里给我捉虱子了。我喜欢赖在她怀里的那种很惬意的感觉。
我感动于后来知道的这个ฐ故事，感动于年轻人的善良和勇敢，也感动于他和恋人之ใ间的感天动地的凄美爱情。所以那ว以后我再也不吃鱼。到เ了二十多岁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每天中午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他们总是无一例外地要一大锅水煮鱼，吃得大汗淋漓，我在一旁้吃着炝炒油白菜，狠狠地瞪着他们。付钱的时候我拿着手里的钞ๆ票，怎么也想不通每天中ณ午我就吃一点油白菜，凭什么เ天天交二十块的伙食费。那ว一阵子吃油白菜吃多了，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娘看着我的脸儿说：“哎哟哟，北京就是气候好哟，潮湿得很吧？我的儿脸蛋上都长了苔藓似的，绿莹莹的好看哩！”
我听了娘的话，顿ู时对上学没有了一点兴趣。如果没有莲花姑娘陪伴在我的身边，上学对我来说还不如放牛来得痛快。至少我呆在家里的话随时都可以跑去找莲花，也可以借着送饭的名义跑到莲花姑娘家里去，跟她亲亲密密地说上半夜的话，把她娘听得晕晕乎乎ๆ，鼾声大作。
倒是我三叔在多年之后来到我城里的家里，客居了一阵子，每次和我爹喝了一点青稞酒，他的舌头就大了，就一定会说起那ว件事情。他说他曾经到เ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大院子，里面歌舞升平，人声鼎沸。院子外面到处是乞讨的人，破衣烂衫地坐在地上拉着我三叔的手要钱要吃的。我三叔说那个ฐ时候他的身上口袋里装ณ满了钱，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เ多钱，他就大把大把地把钱分给了那ว些人——三叔一向都不是一个吝啬的人——那些人拿着钱感激涕零，对着夜空撮声长啸。我的三叔走到那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门口想要进去看看，但是守门人一直不让他进。他就在院子外面游荡了很久很久，身上的钱和东西都施舍了那些要饭的人，他感到เ饥肠辘辘，浑身冰凉，想进院子里讨一碗饭吃，温暖一下身子，两个ฐ看门就把他抬了起来，丢â进了一个ฐ深谷。他在深谷里不断下坠，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云彩飘飘，也不知道漂了多久ื，忽然天外飞来一只破鞋，砸中了他的胸ถ口，于是他赫然惊醒，却原来是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就现自己้躺在堂屋里的白布上，胸ถ口上我奶奶的一只沾满灰土的破鞋子还在嗡嗡地颤动。
“大柴旦里的河水解冻了，浮出一个光头的死人来。”干爹说，“怕是你们村里的那个ฐ屠夫哩！”
“行！”莲花都没有考虑一下就答应了，笑嘻嘻地跑进了院子，忽然又跑出来对我说：“你也进来吧！我爹和我哥哥都去大柴旦了，我娘带着我姐姐去看我姥姥了，——我娘说我姥ณ姥ณ病了，怕是过不了这个ฐ冬天了。家里就我跟我奶奶。”
这就要下雪了，花园里的大米兰一定得全部冻死，浪ฐ费了很可惜，我就把它们统统拔下来抱到猪圈里丢â给了家里养着准备过年和明年清明节的两ä头大黑猪。
我躲在大门边上不出声，怕他听见了。但他毕竟是莲花的爹，聪明得连头上的毛都掉光了，看都不看就知道我一定躲在大门背后。他咳一声说：“张家娃，你不就在门边上么？把门开开，杜爸爸有话说哩！”
高老二端着枪用枪筒在吉普车的玻璃上敲了敲：“那个ฐ狗日的在车上不？叫他下来！老子告状告到了县里，就没人管这事儿。我哥哥一家人不能白白死掉。”
莲花脸刷地就红了，不是因为ฦ害羞，而是因为生气。我也忽然就觉察到เ了，真后悔自己太聪明，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把奶奶对我说的话翻版之后送给了莲花。她当我老婆那ว一定是一千一万个ฐ愿意，但要是当我的儿，恐怕是打死都不愿意的事情。果然，她撅起嘴巴๒对我说：“没羞的娃娃ใ，谁是你的儿？”
我娘唔一声醒了，看了我一眼就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那个人现了我，也认出了我就是那ว天叫他别ี下河的那个放羊娃ใ。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朝我走过来。我家往北走十里地就是香日德农场，那ว里关押着从全国各地带来的重刑犯人。我爹说他们小的时候就人心慌慌地过日子，总担心劳改犯跑出来为ฦ非作歹；等我出生了，我娘就对我说出门在外的时候一定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说不定遇见的就是劳改犯。所以我看到เ他朝我走过来，心里就警惕起来，握着镰刀开始往后退，连手里的那ว根儿从高老头家地里偷来的水萝卜都丢掉了。
尿了一半儿，我想及时收手把剩下的一半儿尿收回去，可是我立刻意识到这样做不成，因为只尿了一半儿的话我娘一看就知道不是我爹尿的，爹怎么เ会就尿那ว么一点儿呢？我决定完完全全地把一泡尿撒在爹身边，甚至有点儿恨自己้昨夜喝的水太少了。我一边撒尿一边想象着娘明天早ຉ晨起来现爹尿炕了，拿着笤帚ຐ圪塔开始满院子追打我爹的情形，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嘿嘿……哈哈……”
“厚脸皮的秃子！”我骂道。娘就瞪我一眼，严厉地说：“是这样称呼大人的么เ？”
我点点头，看见我娘麻利地钻进了菜窖。我跑过去用草席子将菜窖口遮盖起来，这时候队长高老头带着几个不认识的人推开我家的院子们进来了，后面一群乡亲也跟着往院里进。我家的藏獒出宏亮的叫声，扑腾着朝这些人吠叫，挣得铁ກ链子嗡嗡地响。
“你们这早的就吃饭？我那ว懒โ婆娘还没起哩！先人的，这辈子娶ດ这婆娘算是倒霉透顶了。教出来的儿女也不咋样，仨闺女没一个ฐ能ม起来烧饭给老子吃的。”他说着又拿起来一个洋芋，笑着对我娘说，“你城里来的讲究多，刷็什么เ牙啊？瞧这大早起的把我丫头吓得！也把我吓着了。我活了五十岁都没刷็过一次牙，那ว还不好好的哩？你看我这满嘴的牙，一颗也没掉！”他呲着一口黄牙给我娘看，我娘笑着走开了。
娘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我的心思，呵呵笑了：“我的儿，莲花那么เ小，连咱家的炕头都上不来，你就要娶她了啊？”
“娘啊，咱有钱，从乡下买啊。你们把钱给我，我去买回来。”我提出这个建议基于两ä方面的考虑，一是我可以借机回去看看我的莲花，而是我可以断定从家乡买面一定很便宜，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胖子杨财的闺女杨文萍最没有出息，明明知道我心里喜欢着莲花姑娘，还动不动就朝我抛来一个媚眼儿，害得我心神荡漾，差点儿就想在放学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回家。我总想找一个机会好好地收拾一下杨文萍，让她知道我是不会轻易变心的；但是这个小丫ฑ头似乎精明得很，虽然脸蛋上总是挂满了泥垢，遮盖住了本来的娇็媚容颜，但是除此之ใ外就没什么好让我数落的了，就连她的学习成绩，也好得差ๆ不多赶上我了。对于她的那张脏兮兮的脸蛋，我是不屑于去拿它作文章的。我总觉得她脸蛋上的泥垢遮盖了美丽的容颜，完全是她那ว个懒惰的娘和肥胖的爹的错，跟文萍姑娘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她娘勤快一点，一定可以把闺女的脸蛋洗得干干净净。莲花的脸蛋就叫我娘洗得非常干净，除了雀斑á之外连一点脏ู东西都看不见。
“娘啊，我尿尿去哩！你去马厩解手吧！”我说着就跳进了茅坑，连裤ไ子都没脱就在没有陷坑的地方蹲下去，故意出很大的哼哼声，仿佛是在用尽全力解手。我听见我娘去了马厩，就放心地哼哼着开始胡思乱想一些平常没工夫想的事情，把没脱裤ไ子的事情给忘记了，尿哗哗地淌了出来，渗透了裤子，落在地上。
我挣扎了半天，就是挣不脱他铁ກ一样结实的臂膀，我就勃然大怒，回头骂道：“狗日的，你放不放手啊？”
我忽然觉得其实割羊肉也不怎么费劲，我用刀那ว么一插一划就削下来了半只羊，早知道我就自己在院子里把羊剥ຓ了，也免得便宜了我的自私懒惰的二叔和姑姑们。我也从心眼里更加瞧不起莲花的屠夫老爹，原本以为ฦ做屠夫需要勇气和技术，但现在看来也就是用刀子那ว么一插一划的事儿，没什么了不起。
我们一起在草地上放羊，她家里的那头黑白花的母羊跟我家里的羊和睦相处，耳鬓厮磨，看上去比我们俩还要恩爱。我扯开了嗓子唱出了闷在胸中ณ很久的花儿，歌声响遍田野，回音嗡嗡地震着我自己的耳朵：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爹踢死了我五叔。我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拽住我爹的衣领子哭喊起来，眼泪哗哗地淌了出来：“爹啊，你把五叔踢死了哇？”
我爹赶来了，在河岸上当着乡党六亲的面儿把我揍得死去活来，鬼哭狼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下河游泳，直到十六年后到เ了北京，我第一次钻进大学的游泳池，就咕咚咚沉到了水底，被人当成一个笑话一说再说。
这一天，马青老师带着学生高高兴兴地出去拔席芨，但是到เ了我们放学的时候都没有回来。我很喜欢我的马青老师，只要我在学校里，这一天如果没有看见马青老师我就觉得不踏实。放学之后我拉着莲花站在学校门口等了一会儿，但是马青老师还是没有回来，只有几个ฐ高年级的娃ใ娃ใ哭丧ç着脸回来拿书包。
“别等了，回家去吧。”他们说，“马青老师不回来了，他把老辛家的占龙砸死了。”
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险些跌倒在地上。眼明手快的莲花姑娘一下子扶住了我，叫我靠在墙上，歇息了一会儿，我们就往家里去。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就看见了黑压压的人群，马青老师黯然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低着头，一语不。我赶紧跑过去拉着马青老师的手，问他：“马青老师，你把老辛家的占龙砸死了哇？”
马青老师抬头看看我，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看我，在我的头上拍了拍，点了点头。我望着马青老师忧郁的眼神，心里就惦记着老辛家的占龙到เ底怎样了。老辛原先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也赶过几年马车，后来有一次在饲养院里倒车的时候马受惊了，他就被车轱辘压成了肉饼。这是很多年以前生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是个三两岁的娃娃ใ，没怎么在意这件事情，但是我知道老辛就这么เ一个儿子。老辛死了之ใ后的很多年里，他的老婆常常坐在大门口的草垛子上窃窃私语，我娘说她在向自己้的男ç人诉说日子的苦，报告家里的光景。我想占龙一定是他娘的心肝儿，这一回死掉了一定等于挖去了他娘心里的一块儿肉。
占龙的娘在人群里哭喊着要去看自己的娃娃，就被大人们挡住了。我看见几个男ç人用白布包裹着占龙的身体，抬着往占龙家里走去。我知道，占龙真的是死掉了，不然不会用白布裹起来。
马青老师带着娃娃们去挖席芨已经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但这一次，事情就生了，而且来得很突然。后来根据跟着马青老师去的那ว些娃ใ娃所说，当时马青老师正在不远的地方拔席芨，占龙看见土崖上有一丛席芨长得特别旺盛，就伸手去够。他够着了席芨，并且用力地往回拉了拉，但就在这个ฐ时候土崖突然坍塌了，占龙就随着黄土掉了下去，被埋住了身子。马青老师带着其他的娃ใ娃惊慌失措地赶到เ崖底的时候，看到占龙半截身子埋在土里，胸前压着一块牛头一样大的黄土圪塔，他的嘴巴๒张开了，鲜血一漾一漾地从嘴巴๒里冒出来，渗进黄土圪塔里。
马青老师跟着人们到了占龙的破败不堪的家里，占龙的娘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晕死了好几回。马青老师就狠狠地用拳头砸着墙，砸得鲜血迸溅，他似乎ๆ一点儿都不知道疼。“真不该把娃ใ娃ใ们带去拔席芨哩！”他用流着鲜ຒ血的手一下一下地打着自己้的脸，血溅得满脸都是，好像是电å影儿里的关公。
我娘说马青老师没有错，错的是日子太苦了，娃娃ใ们连个书本儿都买不起，要不然马青老师也不会带着娃娃们拔席芨摘果子换钱贴补学校。“马青老师教了半辈子书，哪一个ฐ不念他的恩情哩！”我娘说，“老辛家的占龙也怪可怜哩！他这一死，可苦了他娘了，独个儿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别ี说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日子也没有啥盼头了。”娘说着就洒下了一把泪水。
我看娘哭得伤感，就问我娘：“娘啊，你可有盼头么เ？”
娘抹了一把眼泪，捉住我的手，说：“只要娃娃ใ你往后乖乖๔听话，也叫弟弟妹妹们都听话，你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就有盼头了。”
我拍拍我娘的头，就像大人拍我的头一样，郑重地点点头。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就为了这个ฐ盼头，为了让我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娘和我爹在往后的日子里吃了那么เ多的苦，受了那么เ多的罪。
马青老师答应赔给占龙的娘一些钱。但是马青老师平常日子里都在学校里忙，家里就种了几亩薄田，没有什么收成，如果赔了占龙的命钱，他的日子注定要拮据得很。乡亲们有一种说法，觉得马青老师不应该赔钱；但是马青老师赔了，除了把自己้这一年的几百块工ื资全部ຖ给了占龙的娘，还在秋后收完麦子的时候把家里的麦子全部卖掉，把钱给了占龙的娘。我娘说马青老师一定家徒四壁了，就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把粮仓里所有的粮食都给了马青家里，我娘说不能让马老师的娃ใ娃ใ们饿着肚子过日子。
占龙死后直到เ我离开，我一直都没有再看见我的马青老师笑过一次。我常常想起以前的那ว些日子，想起那马青老师在全校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上朗读我的作文，也想起他总是坐在窗边，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拿着小刀给我们削铅笔的那一个温馨而宁静的画面，多少年都没有忘记。那ว些都随着我的离开成了我生命里最温馨的回忆，让我无论何时都深深感动于曾经有过的那一段简朴而真挚的生命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