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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九三一年夏天开始写《雾》,到一九三三年十二月才把《电》写完。写了《电å》,我的《爱情的三部曲》算是完成了。

他回到成都写了几封信给我。后来他还写过一封诉苦的信。他说他会自杀,倘使我不相信,到了那一天我就会明白一切。但是他始终未说出原因来,所以我并不曾重视他的话。

我是一个不善于讲话的人,极少表演说,今天破例在这里讲话,只是为了报答日຅本朋友的友情。我讲友情绝不是使用外交辞令,我在这个词里倾注了深切的感情。友情不是空洞的字眼,它像一根带子把我们的心同日本朋友的心牢牢地拴在一起。想到日本朋友,我无法制止我的激动,我欠了你们一笔友谊的债。我不会忘记“四人帮”对我横加迫害要使我“自行消亡”的时候,日຅本朋友经常询问我的情况,关心我的安全。而我在被迫与世隔绝的十年中ณ也常常想起同你们在一起度过的愉快日຅子,从这些回忆中得到เ安慰。今天我们又在一起欢聚了,我的兴奋和欢欣你们是想得到的。

公开的活动改变为地下的工作,组织变得更坚实了。一些人沉默地努力为将来准备一切。她的信函曾这样地暗示ิ过。邮件检查制ๆ度使她不能够详细叙说。但是后来一个法国友人告诉了我们这一切。……然而这一切如今也被一阵的反动的飓风席卷而去了。两ä次的大检举,大拘捕,差不多摧毁了整个的运动,大部分组织这地下活动的分子都进了监牢。我只在报纸上见到เ一些陌生的名子。

先生,这自然不是使人愉快的消息。当我知道这个ฐ的时候,我的心是很沉重的。我的心境不会和你得到宫岛出家、生田投海的消息时的心境两样。但是甚至这样的打击也不能毁灭我们的信念。多一次的失败更可以增强我们的工作的决心,犹如多一番๘磨洗更可以见一件金属品的光辉灿烂。妃格念尔在民意社执行委员会解散,大部分同志在绞刑台上和单人囚室中殉道以后,还想将破碎的金线结在一起,用来在废墟上建造新的九๡层宝塔。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把她当作可怕的妇人,一些青年男女把她视作指路的明灯,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写到เ这里我就不能制止我的疑惑。我翻译了你追忆春月的文章,但是我不能ม同意你的见解。同流合污,变节屈辱,固然是社会主义者所深恶痛恨的。然而“出家”和“自杀”也并不是可奖励的行为,这是逃避的方法。在庸俗和邪恶之前,一个革命者不应该沉默。去掉庸俗和邪ิ恶倒是他们的任务。不愿与庸俗邪恶同生此世而选取了自己毁灭之路,这毅力虽然可佩,但是这决心却值得非难了。被迫而离开战场,并不是一个战士的行为。真正的战士倘使不能ม凯旋๙而归,就应该战死在阵地上。宫岛、生田两ä先辈的崇高的人格固非像我这样的人所能望其项背。我也没有机会读到《从妻房到僧房》宫岛著书那样的自白。《魂之家》春月的诗只是一个诗人的憧憬。对于他们二人的最后的决心,我实在不能够彻底了解。作为社会主义的战士,他们应该战斗到流出最后一滴血为止。然而《金》的小说家和《魂之ใ家》的诗人,却放弃了责任而中途倒下了。这是很可痛惜的事。但是你在那两篇追忆文章里却不能ม将这一点指出来。初读到它们时我有一种感觉:你老了。但是真实的你却并不是这样。我相信你是不会老的。

敬爱的先生,我现在将这些旧事在这里重提,并非故意指摘你的错误,我也๣不想拿过去的失败刺激你的感情,我不过提醒你不要忘记历史的教训。我记得十年前读过你一篇关于历史的论文。我说到历史的流转。历史决不是循环的,重复的。历史是前进的。过去的悲剧固然常常重演,但推动历史的力量却永远是趋向光明的力量。人类社ุ会的演进并没有一刻的停止,纵然它有时走着曲线的道路,使人看不见前๩进的辙迹。历史的法则是应该遵守的。违背这法则的人只有自趋灭亡,却不能够改变历史的道路。法西斯ั蒂的魔手用它那野蛮的力量固然可以摧残一部ຖ分文明的成就,但是它并不能挽救一个垂死的社会于黑暗的深渊。人民在一个ฐ决定的时期的懦弱,虽然常常招来惨祸,甚至延长了残暴的统治,可是这惨祸也不能ม将人民对于自由的渴望和争自由的力量完全粉碎。人民是要永久存在下去的,而且在任何时代都要为争自己的独立而斗争。我们的全历史就是一部人民争自由的历史。

每一次的失败不过多添一页血的记录,并不曾结束这个ฐ长期的斗ç争。

现在正是应该重燃起斗争的烽火的时候了——

第七辑:烽火中寻找一个失去的梦

关于《火》

《火》一共三部,全是失败之作。一九三八年上半年我在广州开始写《火》的第一部第一章,第二年九月在昆明完成第一部;一九四一年三月到五月第二部在重庆写成;第三部则是在桂林于一九四三年五月动笔、九月脱稿。作品写得不能叫自己满意,也不能叫读者满意,失败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考虑得不深,只看到生活的表面,而且写我自己并不熟悉的生活。我动笔时就知道我的笔下不会生产出完美的艺术品。我想写的也๣只是打击敌人的东西,也๣只是向群众宣传的东西,换句话说,也๣就是为ฦ当时斗争服务的东西。我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在《小说月报》上表的诗和散文,我在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变后写的散文和诗都是这一类的东西,除了在这两个时期外,我再也写不出诗来。仅有的那几诗我还保留在文集里,正如我不曾抽去《火》那样。

《火》是为了唤起读者抗战的热情而写的,《火》是为了倾吐我的爱憎而写的。这三部ຖ有连续性的小说不是在一个时期写成的,在不同时期我的思想也在变化。在一九三七年下半年和一九三八年上半年,我的感情强烈,也单纯,我的憎恨集中在侵略我国的敌人身上,在上海我望见闸北一带的大火,我看见租界铁门外挨饿的南市๦难民,我写了几篇短文记下当时的见闻和感受,我后来写《火》就用它们写成一些章节。

《火》第一部描写八·一三上海战争爆以后到上海ร成为ฦ孤岛的这段时期,写了短短两三个月中的一些事情,而且只是写侧面,只是写几个小人物的活动。

一九三七年上海ร沦为孤岛后,我还留在那里继续写我在前一年开了头的长篇小说《春》。写完了《春》,第二年三月我和友人靳以就经香港去广州ะ。

一九三六年靳以在上海创办《文季月刊â》,我为这刊物写了连载小说《春》。他在广州筹备《文丛》的复刊,我答应他再写一部连载小说。这次我写了《火》。《文丛》是半月刊,我每隔半月写一章,刊物顺利地出了三期,就因为敌机连续的大轰炸而中断了。靳以去四川,我也到汉口旅行。我从汉口回广州,又续写了小说的第四章,但是不久,日军就在大亚湾登陆,进攻广州,而且进展很快,最后我和萧珊她是七月下旬从上海到广州ะ的靠朋友帮忙,雇了木船在当地报纸上一片“我军大胜”声中ณ狼狈逃离广州。到了桂林,我又续写了两ä章《火》,续印了两期《文丛》。一九三九年初我同萧珊就经过金华、温州回到上海。在上海我写完了我的最长的小说《秋》,萧珊已在昆明上了一年的大学。本来我想在上海把《火》第一部写出来,可是那个时期在上海租界里敌伪的魔爪正在四处伸展,外面流传着各种谣言,其中之ใ一就是日军要进租界进行大搜查,形势越来越紧张,有一个晚上我接到几次朋友们警告的电话他们大都在报馆工ื作,不得不连夜烧掉一些信件和报刊â,看来我也难在租界再待下去;何况法国战败投降,日军乘机向法国殖民当局施加压力,一定要挤进印度支那,滇越路的中断是旦夕的事,我不能错过时机,不能延期动身,只好带着刚写成的《火》的残稿离开孤岛,在驶向南方แ的海轮上我还暗暗地吟诵诗人海涅的《夜思》中的诗句:“祖国永不会灭亡。”不久我在昆明续写《火》,贯串着全书๰的思想就是海涅的这个名句。

我在广州写《火》的时候,并未想到要写三部。只是由于第一部仓卒结束,未尽言又未尽意,我才打算续写第二部,后来又写了第三部。写完第一部ຖ时,我说:“还有第二部和第三部。一写刘波在上海做秘密工作,一写文淑和素贞在内地的遭遇。”但是写出来的作品和当初的打算不同,我放弃了刘波,因为我不了解“秘密工ื作”,我甚至用“波遇害”这样一个电报结束了那ว个年轻人的生命,把两部小说的篇幅全留แ给冯文淑。她一个人将三部小说连在一起。冯文淑也就是萧珊。

第一部里的冯文淑是八·一三战争爆后的萧珊。参加青年救亡团和到伤兵医院当护士都是萧珊的事情,她当时写过一篇《在伤兵医院中》,用慧珠的笔名表在茅盾同志编辑的《烽火》周刊上,我根据她的文章写了小说的第二章。这是她的亲身经历,她那时不过是一个高中学生,参加了一些抗战救国的活动。倘使不是因为ฦ我留在上海,她可能ม像冯文淑那样在中国军队撤出以后参加战地服务团去了前方。我一个ฐ朋友的小姨ถ原先在开明书店当练习生,后来就参加战地服务团去到前方,再后又到延安。要是萧珊不曾读我的小说,同我通信,要是她不喜欢我,就不会留在上海,那么她也会走这一条路。她的同学中也有人这样去了延安。一九๡三八年九月我在汉口一家饭馆吃饭,遇见一位姓胡的四川女同志,她曾经带着战地服务团在上海附近的战场上活动过,那天她也和她那ว十几二十个穿军装的团员在一起,她们都是像冯文淑那样的姑娘。看到เ那些活泼、勇敢的少女,我不由得想:要是有材料é,也可以写冯文淑在战地服务团的活动。我写《火》第一部时手边并没有这样的材料é,因此关于冯文淑就只写到她参加服务团坐卡车在“满天的火光”中离开上海。一九四一年初ม在重庆和几个朋友住在沙坪坝,其中一位一九三八年参加过战地工作团,在当时的“第五战区”做过宣传工作,我们经常一起散步或者坐茶馆。在那ว些时候他常常谈他在工作团的一些情况,我渐渐地熟ງ悉了一些人和事,于是起了写《火》的第二部的念头:冯文淑可以在战地工ื作团活动了。

《火》第二部就只写这件事情,用的全是那ว位朋友提供的材料。我仍然住在书店的楼上,不过在附近租了一间空屋子。

屋子不在正街上,比较清静,地方不大,里面只放一张白木小桌和一把白木椅子。我每天上午下午都去,关上门,没有人来打扰,一天大约写五六个小时,从三月底写到五月下旬,我写完小说,重庆的雾季也就结束了。在写作的时候我常常找那ว位朋友,问一些生活的细节,他随时满足了我。但是根据第二手的材料,写我所不熟悉的生活,即使主人公是我熟ງ习的朋友,甚至是我的未婚妻,我也写不好,因为ฦ环境对我陌生,主ว人公接触的一些人我也๣不熟悉,编造出来,当然四不像。我不能保证我写出来的人和事是真实的或者接近真实,因此作品不能感动人。但其中也有一点真实,那ว就是主人公和多数人物的感情,抗日救国的爱国热情,因为ฦ这个我才把小说编入我的《文集》。我的《文集》里有不少“失败之作”,也有很多错误的话,或者把想象当作现实,或者把黑看成紫,那是出于无知,但是我并不曾照ั我们四川人的说法“睁起眼睛说谎”。当然我也有大言不惭地说假话的时候,那就是十年浩é劫的时期,给逼着写了那么เ多的“思想汇报”、“检查交代”。那十年中间我不知想了多少次:我要是能够写些作品,能够写我熟悉的人物和生活,哪怕是一两ä部“失败之作”,那也๣有多好。在我写《火》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这样的事情呢。

我能够一口气写完《火》第二部,也应当感谢重庆的雾季。雾季一过,敌机就来骚扰。我离开重庆不久,便开始了所谓“疲劳轰炸”。我虽然夸口说“身经百炸”,却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后来听人谈起,才知道在那ว一段时期,敌机全天往来不停,每次来的飞机少,偶尔投两颗炸弹,晚上也来,总之,不让人休息。重庆的居民的确因此十分狼狈,但也๣不曾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不过个把星期吧,“疲劳轰炸”也๣就结束了。然而轰炸仍在进行,我在昆明过雨季的时期,我的故乡成都在七月下旬生了一次血淋淋的大轰炸,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惨死在公园里。第二年我二次回成都,知道了一些详情。我的印象太深了。一九四三年我在桂林写《火》的第三部,就用轰炸的梦开头:冯文淑在昆明重温她在桂林的噩梦,也就是我在回忆一九三八年我和萧珊在桂林的经历。

今天我在上海住处的书房里写这篇回忆,我写得很慢,先我的手不灵活了不是由á于天冷,已经过了四十年,我几次觉得我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的一个场面:我和萧珊,还有两三个ฐ朋友,我们躲在树林里仰望天空。可怕的机声越来越近,蓝色天幕上出现了银白色的敌机,真像银燕一样,三架一组,三组一队,九๡架过去了,又是九架,再是九架,它们去轰炸昆明。尽管我们当时是在呈贡县,树林里又比较安全,但是轰炸机前๩进的声音像鎓头一样敲打我的脑子。这声音,这景象那些年常常折磨我,我好几次写下我“在轰炸中过的日子”,后来又写了小说《还魂草》,仍然无法去掉我心上的重压,最后我写了冯文淑的噩梦。我写了中学生田世清的死亡,冯文淑看见“光秃的短枝上挂了一小片带皮的干肉”。写出了我的积愤,我的控诉,我感觉到心上的石头变轻了。作家也有为自己写作的时候。即使写冯文淑,我也๣可以把我对大轰炸的感受和见闻写进去。就是在江青说话等于圣旨的时期,我也不相信大观园全是虚构,《红楼梦》里面就没有曹雪芹自己,没有他的亲戚朋友。

在我的小说里到处都找得到我的朋友亲戚,到处都有我自己,连《寒夜》里患肺结核死去的小职员汪文宣的身上也有我的东西。我的人物大都是从熟人身上借来的,常常东拼西凑,生活里的东西多些,拼凑的痕迹就少些,人物也比较像活人。我写冯文淑时借用了萧珊的性格,在第一部《火》里,冯文淑做的事大都是萧珊做过的。她当时还是一个高中ณ生。她在上海爱国女学校毕了业才在暑假里去广州,中间同我一起到เ过武汉,后来敌军侵占广州,她回不了上海,我们只好包一只木船沿西江逃往广西,同行还有我的兄弟和两ä个朋友,再加上林憾庐和他的《宇宙风》社同人。我们十个人是在敌军入城前十多个小时离开广州ะ的。关于这次“远征”我在小说中没有描写,却详细地记录在《旅๓途通讯》里面。这两本小书正如我一位老朋友所说:“算什么เ文章。”可是它们忠实地记录了当时的一些社会情况,也保留了我们爱情生活中的一段经历,没有虚假,没有修饰,也没有诗意,那个时期我们就是那ว样生活,那样旅行。我们都是平凡的人,也生活在平凡的人民中ณ间。我的“通讯”写到เ《桂林的受难》为止。后来我和萧珊又坐火车到金华转温州,搭轮船回上海。在温州我们参观了江心寺,对文天祥的事迹印象很深,我有很多感慨。我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爱国者。我后来在《火》第二部初ม版后记中就写过这样的话:“我仍然是一个中国人,我的血管里有的也是中国人的血。有时候我不免要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看事情、议论。”这段话其实就是三部《火》的简要的说明。我编《文集》时删ฤ去了它,觉得这说明是多余的。但是我那一颗爱祖国、爱人民的心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地强烈,今天仍然是如此。我过去所有的作品里都有从这颗心滴出来的血。现在我可以说,这颗心就是打开我的全部作品的钥匙。

我们从温州搭船平安地回到上海ร,过了三四个月,萧珊就去昆明上大学。以后她到เ过桂林、贵阳、重庆和成都。她不可能有冯文淑在《火》第二部ຖ中的经历,我当时只是设想她在那样的环境该怎么办,我就照我想得到的写了出来。萧珊是一个普通人,冯文淑也๣是。在这三本小说里我就只写了一些普通人,甚至第一部ຖ中视死如归的朝鲜革命者和第三部ຖ中同敌人进行秘密斗争或被捕或遇害的刘波、朱素贞们也都是普通人,他们在特殊的环境里会做出特殊的事情。总之,没有一个英雄人物,书๰中却有不少的爱国者。《火》并没有写到เ抗战的胜利。但是我相信对这胜利贡献最大的是人民,也就是无数的普通人。作为读者,作为作者,我有几十年的经验,一直是普通人正直、善良的品德鼓舞我前进。普通人身上有许多光的东西。我在朝鲜ຒ战场上见到的“英雄”也就是一些普通的年轻人。一九三五年我在日຅本东京非常想念祖国,感情激动、坐卧不安的时候,我翻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俄罗斯语言》。他讲“俄罗斯语言”,我想的是“中国话”,散文诗的最后一句:“这样的语言不是产生在一个ฐ伟大的民族๣中间,这绝不能叫人相信。”我写《火》的时候,常常背诵这诗,想它是我当时“唯一的依靠和支持”。一直想着我们伟大而善良的人民。

在《火》第三部ຖ里我让冯文淑来到了昆明。不像在大别山,萧珊未到过,我也很陌生,昆明是我比较熟悉的地方แ,她更熟悉了。先生坡,翠湖,大观楼……都写进去了。我是在一九四三年的桂林写一九四一年的昆明。我的信念没有改变,但是我冷静些了。我在小说里写了一些古怪的社会现象,当然我看到的多,感受到的多,写下来的还比较少。冯文淑离开上海将近四年,在昆明出现并不显得成熟多少,其实我写的只是我在一九四一年七、八月看见的昆明,到四三年情况又有变化了。我记得清楚的是知识分子的地位低下和处境困难。当时最得意的人除了大官,就是囤积居奇,做黑白生意的黑的是鸦片,白的是大米,此外还有到เ香港,到เ仰光跑单帮做买卖的各种国难财的暴户。那ว个社会里一方面是严å肃工作,一方面是荒淫无耻。在国统区到处都是这样。我在小说里只写了几个普通的小人物,他们就是在这种空气中生活的。冯文淑在昆明,同她过去的好朋友朱素贞住在一起。

萧珊在昆明,从宿舍搬出来以后就和她的好友,她的同学一起生活。那个姓王的女同学是我一位老友的妻子,相貌生得端正,年纪比萧珊大一点,诚实,朴素,大方,讲话不多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是我那位朋友自己挑选的,但不知怎样,我的朋友又爱上了别人,要把她推开,她却不肯轻易放手。我那朋友当时在国外,他去欧洲前同我谈过这件事情。我批评他,同他争论过,我看不惯那种单凭个人兴趣、爱好或者冲动,见一个爱一个ฐ,见一个换一个的办法,我劝他多多想到自己的责任,应该知道怎样控制感情,等等等等。我谈得多,我想说服他,没有用。但是他也不是一个玩弄女性的人,他无权无势,既然没有理由跟妻子离婚,新的恋爱也就吹了。萧珊的女同学后来终于给了我的朋友以自由á。但是那位朋友在恋爱的道路上吃了不少的苦头,离婚—结婚,结婚—离婚,白白消耗了他的精力和才华,几乎弄到身败名裂ฐ,现在才得到安静的幸福,这是后话。我两次在昆明的时候,经常见到萧珊的好友,我同情她的不幸,我尊敬她的为人。我写《火》第三部中ณ的朱素า贞时,脑子里常常现出她的面影。她后来结了婚,入了党,解放后当过一个ฐ单位的领导干部ຖ。“文革”期间有人来找萧珊“外调”她在昆明时期的一些情况,萧珊死后又有人来找我外调,说是要给她恢复工ื作。六、七年没有消息了。我祝她安好。

在朱素贞的身上还有另一个人的感情,那是萧珊的同乡,她的中学时期的朋友,一位善良、纯洁的姑娘。我在广州ะ开始写朱素贞的时候,萧珊还在上海念书,没有见到我朋友的妻子,我那朋友当时可能也还没有开始新的追求。其实不仅是上面提到的两ä个人,我在那几年中间遇见的给了我好的印象的年轻女人在朱素贞的身上都留下了痕迹。但朱素贞并不是“三突出”的英雄。她始终是一个普通人。在最初几版的小说《火》第三部中ณ朱素贞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念书,忽然接到陌生人从香港寄来的信告诉她:她那分别四年的未婚夫刘ถ波在上海ร“被敌伪绑架”,关在特务机关里。她决定回上海ร去营救他。她动身前又接到一封香港来的电报:“波遇害,望节哀。”她决心去替他报仇。她走后大约七个月冯文淑收到从上海寄来的一份剪ຘ报,上面有一则消息报道大汉奸特务丁默村遇刺受伤,他的女友朱曼丽是幕后主使人,供认不讳,已被枪决。“这个朱曼丽似乎就是素贞,不过文淑不愿意相信。”

我这样写,就是暗示朱曼丽和朱素贞是一个人。在当时的确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年轻女人刺杀丁默村未遂遭害。我记得有位朋友写过一篇文章,另一个ฐ朋友认识这位女士,对我谈过她,他也讲不出别的原因,大概是一位爱国志士吧。这样的人很难令人忘记,我就让她留下一点痕迹在朱素贞的身上。在一九三八年春节前后,敌人和汉奸暗杀上海爱国人士,甚至悬头示众这样的事生过好几起,后来在孤岛也几次出现爱国者惩罚汉奸的大快人心的壮举。我用在上海的朝鲜革命者惩罚朝奸的事实结束了“火”的第一部,又用朱素贞谋刺丁默村的消息作为“火”第三部ຖ的《尾声》,也就是全书的结局。当时我是这样想的:用那个年轻女人的英勇牺牲说明中ณ国人民抗战到底、争取胜利的决心。但是一九六○年我编辑、校改《文集》的时候,改写了这个结尾,正如我在后记的注解中所说:“我让冯文淑离开了昆明,让刘波和朱素贞都活起来,让人们想到เ这几个ฐ朋友将来还有机会在前方见面。”

我加上素า贞从香港写给文淑的一封信,说明她在上海同朋友们一起营救刘波出狱后结了婚,又陪着“遍体伤痕”的丈夫到香港休养,准备等刘ถ波病好就一同到前线工作。她在信里解释这所谓前线就是“如今一般人朝夕向往的那ว个圣地”。就是说延安。文淑在复信中也说“三四天后就要动身到前方แ去”,也๣就是到“那个‘圣地’去”。国外有些读者和评论家对我这种改法不满意,说我“迎合潮流”,背叛了过去。我不同意他们的说法。几十年来我不断地修改自己的作品,因为我的思想不断地在变化,有时变化小,有时变化大。我不能说我就没有把作品改坏的时候,但是我觉得《火》第三章的结尾改得并不坏,改得合情合理。当时人们唯一的希望就在那里,这是事实。只有这样地结束我的所谓《抗战三部曲》尽管我写的只是一些侧面,才符合历史的真实。当然我在后记的脚注中也说:“这个小小的改动并不能弥补我这本小说中存在的大缺点。”这是真心话,不过我仍然要重复我说过的那句话:作品不是学生的考卷,交出去就不能改动。按照ั“四人帮”的逻辑,一个人生下来就坏,一直坏到死,或者从诞生到เ死亡,这个人无事不好。所以那个时期孩子们在银幕上甚至在生活中ณ看见一个ฐ陌生人,就要问:好人?坏人?不用说,文淑和素贞都是好人吧。

第三部中ณ另外一个主人公田惠世也๣是好人。这是我一个老朋友,我把这个基督徒写进我的小说,只是由á于一桩意外的事情:他的病故。他大概ฐ是患肺炎去世的。他自己懂一些医理,起初自己开方แ吃药,病重了才找医生,不多久就逝世了。当时他的夫人带着孩子来到他的身边,就住在我的隔壁。

看见这位和我一起共过患难的年长朋友在我眼前死去,我感到悲伤。参加了朋友葬礼后两ä个多月,我开始写《火》的第三部ຖ,就把他写了进去,而且让他占了那么多的篇幅。我在一九六○年一月修改小说的《尾声》时,曾经写道:“我们之间有深厚的感情。这感情损害了我的写作计划ฐ。……我设身处地替他想得太多了。”我在小说里借用了那位亡友的一部分的生活、思想和性格,我想写一个宗教者和一个ฐ非宗教者的思想情感的交流,可是没有成功。我的思想混乱,我本来想驳倒亡友的说教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顿饭前都要暗暗祈祷,我觉了常常暗笑,可是辩论中我迁就了他,我的人道主义思想同他的合流了。我不想替自己辩护,我的旧ງ作品人道主义和爱国主ว义差不多占同样的地位。在这一点上萧珊也有些像我。所以小说里年轻姑娘冯文淑同老基督徒田惠世作了朋友,冯文淑甚至答应看《北辰》的校样,暂时到北辰社帮忙。《北辰》是田à惠世的刊物。刊物的真名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宇宙风》,它是林语堂创办的。林语堂后来带了全家人移居美国,把他哥哥从福建请到上海代管他的事业。他的哥哥原是教师兼医生,在上海参加了《宇宙风》的编辑工作,名叫林憾ย庐。《宇宙风》本来还有一个合作者,后来在香港退出了。林憾庐在上海和香港都编印过这个散文刊物,一九四二年他第二次到เ桂林又在那里复刊了它。我一九๡四○年在上海,一九四二年在桂林都为《宇宙风》写过散文和旅途杂记。一九三九年萧珊也๣在这个刊物上用“程慧”的笔名表了几篇散文。她第一次拿到稿费,便买了一只立灯送给母亲,她高兴地说这是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钱买຀的。她初到昆明,写了一篇旅途通讯,叙述经海防去内地沿途的情况,也刊在《宇宙风》上。一年后我踏着她的脚๐迹到昆明,虽然形势改变,但我的印象和她的相差不远,我就没有写什么了。

我和林憾ย庐相处很好,我们最初见面是在泉州ะ关帝庙黎明高中,那一天他送他的大儿子来上学,虽然谈得不多,但我了解他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而且立志改革社会,这是一九三○年的事。以后我和他同在轰炸中过日子,同在敌人迫害的阴影下写文章,做编辑工ื作,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他办的刊物,质量不高,但在当时销路不算少,他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我至今还怀念他。他很崇拜他的兄弟,听他谈起来林语堂对他并不太好,他却很感激他这个远在海外的有名的兄弟。可能是他逝世一年以后吧,林语堂一个人回国了,到桂林东江路福隆园来看他的嫂嫂。我在林太太房里遇见他,他在美国出版了好几本小说,很有一种名人的派头。话不投机,交谈了几句,我就无话可说。以后我也没有再看见他。靳以夫妇从福建南平回重庆复旦ຆ大学,经过桂林住了几天,我送他们上火车,在月台上遇见憾庐的孩子,他们跟去重庆的叔父告别,我没有理他。后来林语堂离开重庆返美时在《大公报》上表了告别中国的诗,我记得是两或者三七律,第一的最后两句是“试看来日平寇后,何人出卖旧家园”。意思很明显。有个熟人在桂林的报上表了一和诗,最后两ä句是:“吾国吾民俱卖尽,何须出卖旧家园。”《吾国吾民》是林语堂在美国出版的头一本“畅销书”,是迎合美国读者口味的著作。憾ย庐曾经对我谈起该书在美国的出版经过,他引以为荣,而我却同意和诗作者的看法,是引以为辱的。

小说中另一个好人洪大文并不是真实的人物,我只借用了一个朋友的外形和他在连云港对日军作战负伤的事实。他年轻时候进了冯玉祥办的军官学校,当过军官,又给派到苏联留แ过学,一九二六年回国后经过上海,我们见过一面,他回到เ部队里去了,我也๣就忘记了他。一九四三年我在桂林忽然接到他的信,是寄到เ书๰店转给我的。信上说他到桂林治病,定居下来,要我去看他。我到了他的住处,当时人们住得比较宽敞,他躺在床上,有时拉着双木拐起来活动活动。人变了,湖南口音未变。他告诉我他离开过部队,后来又到税警团宋子文的税警团吧当团长,在连云港抗拒日军,战败负伤。小说中洪大文讲的战斗情况就是我那位朋友告诉我的,他还借给我一本他们部ຖ队编写的《连云港战史》。小说第八章中洪大文的谈话有些地方便是从所谓《战史》稿本中ณ摘抄来的。一九四四年五月初我和萧珊到贵阳旅行结婚,后来就没有能回桂林,湘桂大撤退后我也不知道他转移到เ哪里。一九四六年尾或者一九四七年初我在上海,他拄着双拐来找我,说是在江苏某地荣军教养院作院长,还是像一九二六年那样高谈阔论。他约我出去到南京路一家菜馆里吃了一顿饭,就永远分别。他坐上三轮车消失在街角以后,我忽然想起了洪大文,洪大文不像他,洪大文比他简单得多。

最后我想谈几句关于朝鲜ຒ人民的事,因为《火》第一部中讲到เ朝鲜ຒ革命者的活动,而且小说以朝鲜志士的英勇战斗和自我牺牲作为结束。我在这之ใ前一九三六年还写过短篇小说《的故事》,也是悼念朝鲜朋友的作品。我小的时候就听人讲朝鲜人的事情,谈他们的苦难和斗ç争,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事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是我少年时期崇拜的一位英雄。我第一次接触朝鲜人,是在一九二一年或者二二年。我在三十年代写的回忆文章里就讲过,五四以后我参加成都的《半月》杂志社,在刊物上表过三篇东西,都是从别人书中ณ抄来的材料é和辞句,其中一篇是介绍世界语的。而我自己้当时却没有学过世界语。不久就有人拿着这本杂志来找我,他学过世界ศ语,要同我商量怎样推广世界语,他在高等师范念书,姓高,说是朝鲜ຒ人。我便请他教我世界语,但也只学了几次就停了,推广的工作也不曾开展过。我和高先生接触不多,但是我感觉到朝鲜人和我们不同,我们那ว一套人情世故,我们那一套待人处世的礼貌和习惯他们不喜欢,他们老实、认真、坦率而且自尊心强。这只是我一点肤浅的印象。

出川以后,一九二五年我在南京东南大学附属高中毕了业带着文凭到北京报考北京大学,检查体格时现我有肺病,虽然不厉害,我却心灰意冷,不进考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对数理化等课无把握,害怕考不好。我就这样放弃了学业,决定回到南方แ治玻我在北京呆了半个多月,我记得离京的前๩夕遇上北海公园的次开放,在漪澜堂前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我当时住在北河沿同兴公寓,房客不多,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我住到这里,还是一个编报纸副刊的姓沈的朋友介绍的。他是朝鲜人,有一天晚上,他带了一个同乡๥来看我,天气热,又是很好的月夜,我们就坐在院子里乘凉。沈比较文雅,他的朋友却很热情,滔滔不绝地对我讲了好些朝鲜爱国志士同日本侵略者斗争的故事。我第一次了解朝鲜人民艰苦而英勇的斗ç争,对朝鲜的革命者我始终抱着敬意。我后来就把那些故事写在《的故事》里面。这以后几十年中间我遇见的朝鲜ຒ人不多,也不常同他们接触,但是从几个朋友的口中ณ我也๣了解一些他们的流亡生活和抗战初ม期的一些活动。我就在《火》第一部中写了子成、老九、鸣盛、永言这班人,和他们惩罚朝奸的壮举。在小说里子成回忆起朝鲜民歌《阿里朗》。据说从前朝鲜人到我国满洲流亡,经过阿里朗山,悲伤地唱着它。我一九三八年第四季度在桂林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听见金焰同志的妹妹金炜女士唱这著名的歌曲,我十分感动,当时正在写小说的这一章,就写了进去。我以前对它毫无所知,却能够把唱词写进小说甚至将歌谱印在表这一章的《文丛》月刊上,全靠一位朝鲜朋友的帮忙。这位朋友姓柳,是园艺家,几十年来在一些学校或者农场里工作,为中国培养了不少园艺人材。他在当时的朝鲜流亡者中ณ也很有威望。我在上海、在桂林、在重庆、在台北都曾见到เ他。今天我还没有中ณ断同他的联系。他在湖南农学院教书,有时还托人捎一点湖南土产来。我还记得四十几年前๩他被日本人追缉得厉害,到上海ร来,总是住在马宗融的家中,几个月里他的头就完全白了。那一家的主妇就是后来表短篇小说《生人妻》的作者罗淑。抗战初期罗淑患病去世,我们在桂林和重庆相遇,在一起怀念亡友,我看见他几次埋下头揩眼睛。

过去像梦魇一样给朝阳驱散了。朋友柳已经年过八十,他仍然在长沙坚持工作,我仿佛看见他的满头银在灿烂阳光下亮。听说他从解放了的祖国朝鲜民主主义แ人民共和国获得了鼓励,我应当向他祝贺。《火》第一部ຖ出版时我在后记的末尾写道:“我希望将来还能ม够有第四部ຖ出来,写朝鲜光复的事情。”我不曾实现这个愿望,但我也不感到遗憾ย,因为朝鲜人民已๐经用行动写出了光辉诗篇,也一定能完成统一朝鲜的伟大事业。

关于《龙·虎·狗》

在以前几篇《回忆录》里我谈过了中、短篇小说和童话,这次我想谈谈我的散文,我就从《龙·虎·狗》谈起。《龙·虎·狗》是一九๡四一年八月我在昆明编成,寄给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陆圣泉,由他排出版的。我手边还有这个集子的两种版本:一九四二年一月的上海ร“初版”和一九四三年三月的“渝二版”,不用说,重庆版是用很坏的土纸印刷的。

重庆版第一辑中少两篇文章《寂寞的园子》和《狗》,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原因,重庆版和当时在重庆出版的一般书刊一样,是经过了所谓“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的,封底还印着“审查证图字第二○三○号”字样。但是那ว两篇文章的矛头是对着日本侵略军的,不会得罪重庆市的审查老爷,而且他们也没有胆量抽掉它们。现在想不起不要紧ู,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我用不着在这件小事多花费脑筋。

我在抗战时期到昆明去过两次,都是去看我的未婚妻萧珊。第一次从上海去,是在一九四○年七月;第二次隔了一年,也๣是在七月,是从重庆去的。《龙·虎·狗》中主要的十九篇散文是在一九四一年写的,只有第一辑里收的四篇文章中的前两篇是第一次在昆明小住时写成的,后两篇则是到四川ษ以后的作品了。今天我重读这本集子,昆明的生活又非常显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当时就住在那个寂寞的园子里,大黄狗是我的一个和善的朋友。

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一九三九年年初我和萧珊从桂林回到上海,这年暑假萧珊去昆明上大学,我在上海写小说《秋》。那ว个时候印一本书๰不需要多少时间,四十万字的长篇,一九๡四○年五月脱稿,七月初就在上海的书店卖了。我带着一册自己加印的辞典纸精装本《秋》和刚ธ写成的一章《火》的残稿,登上英商怡和公司开往海防的海轮,离开了已经成为孤岛的上海ร。那天在码头送行的有朋友陆圣泉和我的哥哥李尧林。我在“怡生轮”上向他们频频挥手,心里十分难过。

我一去就是五年。没有想到过了一年多陆圣泉就遭了日本宪兵队的毒手,我回到上海只能翻读他用陆蠡笔名表的三本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绿记》。而李尧林呢,他已经躺在病床上等着同我诀别ี,我后来把他的遗体埋葬在虹桥公墓,接着用他自己的稿费给他修了一个不太漂亮的墓。然而十年浩劫一来,整个ฐ公墓都不见了,更不用说他的尸骨。

一九๡四○年从上海去海防毫无困难。需要的护照,可以托中国旅๓行社代办,船票可以找旅行社代买,签证的手续也用不着我自己้费神。那次航行遇到风在福州湾停了一天半,但终于顺利地到达了海防。在海防我住在一家华侨开设的旅๓馆里。上船时我是单身一个,在旅馆里等待海关检查行李时我已经结交了好几位朋友。我随身带的东西少,一切手续由á旅馆代办,我只消เ出一点手续费。同行的客人中有的东西带得较多,被海关扣留,还得靠旅馆派人交涉,或缴税或没收,由那里的法国官员说了算。还有人穿着新的长统皮靴,给强迫当场从脚上脱下来。总之ใ,当时从上海到เ所谓“大后方”去的人大都经由海防乘火车进云南,去昆明。我经过海防时法国刚刚战败,日本侵略๓军正在对法国殖民当局施加压力,要侵占越南,形势紧张,这条路的命运不会长了,但这里还是十分热闹、拥挤,也๣正是旅馆里的人大显身手的时候。我们等在旅๓馆里。同行的人被海关扣留的东西都一件一件地给拿了回来。这样大家就动身继续往前走了。

我们自动地组织起来,身强力壮的人帮忙管理行李,对外交涉แ,购票上车,客栈过夜,只要花少许钱都办得顺利。我们从海防到河内,再由河内坐滇越路的火车到老街,走过铁桥进入中国国境。火车白昼行驶,夜晚休息,行李跟随客人上上下下,不仅在越南境内是这样,在云南境内一直到เ昆明都是这样。但是靠了这个自的组织,我在路上毫不感到困难。跟着大家走,自己用不着多考虑,费用不大,由大家公平分担。所谓大家就是同路的人。他们大都是生意人,也有公司职员,还有到เ昆明寻找丈夫的家庭妇女。和我比较熟悉的是一位轮船公司的职员和一位昆明商行的“副经理”,我们在海轮上住在同一个舱里。“副经理”带了云南太太回上海探亲,这条路上的情况他熟悉,他买了好几瓶法国三星牌白兰地酒要带出去,为了逃税,他贿赂了海关的越南官员,这当然是通过旅馆的服务员即所谓接客人员进行的。我看见他把钞票຀塞到越南人的手里,越南人毫无表情,却把钞票捏得紧紧的,法国人不曾觉察出来,酒全给放出去了。做得快,也做得干脆,这样的事以后在不同的地方我也常有机会见到。他们真想得出来,也真做得出来。

这以后我们就由á河口铁桥进入中国境内。在“孤岛——上海”忍气吞声地生活了一年半,在海ร防海ร关那个厅里看够了法国官员的横暴行为,现在踏上我们亲爱的祖国的土地,我的激动是可以想象到的。我们在河口住进了客栈,安顿ู了行李,就到云南省出入境检查机关去登记。这机关的全名我已经忘记,本来在一九四○年我用过的护照上盖得有这机关的官印,护照我一直保存着,但到了一九六六年九月十日,上海作家协会的“造反派”在抄家的所谓“革命行动”中,从我家里拿走后就像石沉大海,因此我连这一段“回忆”差一点也写不出来。机关的衙门并不堂皇,官员不多,然而他们有权威。他们检验了护照,盖了印,签了字,为的官员姓杨。大家都给放过了,只有我一个人遇到了麻烦。我的护照上写明:“李尧棠,四川ษ成都人,三十六岁,书店职员。”长官问我在哪一家书店工ื作,我答说“开明书๰店”。他要看证件,我身上没有。他就说:“你打个电å报给昆明开明书店要他们来电å证明吧。”他们把护照ั留了下来。看情形我不能同大家一起走了。同行的人感到意外,对我表示同情,仿佛我遭到เ什么不幸似的。我自己当然也有些苦恼,不过我还能动脑筋。我的箱子里有一张在昆明开明书店取款四百元的便条。是上海开明书店写给我的。我便回到客栈找出这张便条,又把精装ณ本《秋》带在身边,再去向姓杨的长官,说明我是某某人,给他看书๰和便条。这次他倒相信,不再留แ难就在护照上盖了英签了名,放我过去了。

这是上午的事。下午杨先生和他两ä位同事到客栈来找我,我正在街上散步,他们见到商行副经理,给我留下一张字条,晚上几点钟请我吃饭,并约了我那ว两位同行者作陪。到เ了时候三位主人又来客栈寒暄一通,同我们一起大摇大摆地走过铁桥,拿出准备好的临时通行证进入越南老街,在一家华侨酒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饭后我们有说有笑地回到河口,主人们还把我们送到เ客栈门口,友好地握手告别。第二天早晨我就离开那个一片原始森林的小城,以后再也没有同那三位官员见面,他们也没有给我寄来过片纸只字。他们真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但是在老街过的那一两ä个钟头,今天回想起来还觉得愉快。

从河口去昆明仍然是白天行车,晚上宿店,我们还是集体活动,互相照顾ุ,因此很顺利地按时到เ达了终点站。萧珊和另一位朋友到月台来接我,他们已经替我找到了旅馆。同行者中只有那ว位轮船公司职员后来不久在昆明同我见过一面,其余的人车站匆匆一别,四十年后什么也没有了,不论是面貌或者名字。

我在旅馆里只住了几天。我去武成路开明书店取款,见到เ分店的负责人卢先生。闲谈起来,他说他们租得有一所房屋做栈房,相当空,地点就在分店附近,是同一个ฐ屋主的房屋,很安静,倘使我想写文章,不妨搬去小祝他还陪我去看了房子。是一间玻璃屋子,坐落在一所花园内,屋子相当宽敞,半间堆满了书,房中还有写字桌和其他家具。我和卢先生虽是初次相见,但我的第一本小说《灭亡》和最近一本小说《秋》都是在开明书店出版的,开明书店的职员都知道我,因此见一两面,我们就相熟了。我不客气地从旅馆搬了过去,并且受到他们夫妇的照料é他们住在园中另一所屋子里,在那里住了将近三个月,写完了《火》的第一部。

我在武成路住下来,开始了安静的写作生活,这对我也是意外,我在上海动身时并没有想到在昆明还能找到เ这样清静的住处。《静寂的园子》和《狗》就是在这里写的。我坐在玻璃屋子里,描写窗外的景物和我的思想活动,我见什么就写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想怎样结束就怎样结束,我写散文从来就是这样。但绝不是无病呻吟。住下来的头两ä个月我的生活相当安适,除了萧珊,很少有人来找我。萧珊在西南联合大学念书,暑假期间,她每天来,我们一起出去“游山玩水”,还约一两位朋友同行。武成路上有一间出名的牛肉铺,我们是那里的常客。傍晚或者更迟一些,我送萧珊回到宿舍,早晚我就在屋子里写《火》。我写得快,原先表过六章,我在上海写了一章带出来,在昆明补写了十一章,不到两ä个月就把小说写成了。虽然不是成功之作,但也可以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对这本书的完成,卢先生给我帮了不少的忙,他不但替我找来在《文丛》上表过的那ว几章,小说脱稿以后他还抄录一份寄往上海。我住在武成路的时候,他早晚常来看望。后来敌机到昆明骚扰、以至于狂炸,他们夫妇还约我有时还有萧珊一起到เ郊外躲警报。我们住处离城门近,经过一阵拥挤出了城就不那么紧张了。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郊๦外躲了两个钟头,在草地上吃了他们带出去的午餐。

我在《静寂的园子》里还提到เ这件事。

这次在昆明我写的散文不过寥寥几篇,但全都和敌机轰炸有关,都是有感而的。几篇随感和杂文给我编在杂文集《无题》里面了。书在《龙·虎·狗》中的就只有我前๩面讲过的那两ä篇《静寂的园子》和《狗》。有些数字在我的脑แ子已经模糊。我说不清楚我是在十月下旬的哪一天去重庆的,只记得是沈从文同志介绍一位在欧亚航空公司工作的朋友查阜西同志吧?替我买的飞机票。我离开昆明的时候,日本侵略军对这个ฐ城市正在进行狂轰滥炸。日຅本帝国主义终于挤进了越南河口铁桥早已๐炸断,他们的飞机就是从越南飞来的。

对于和平城市๦的受难,我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一九๡三七年下半年在上海,一九三八年上半年在广州,下半年在桂林,生命的毁灭、房屋的焚烧、人民的受苦,我看得太多了。但是这一切是不是就把中国人民吓倒了呢?是不是就把中国知识分子吓倒了呢?当然没有。上飞机的前一两天,我和开明书๰店的卢先生闲谈,我笑着说:“我们都是身经百炸的人。”他点头同意。

他的经验更丰富。前一两年他坐公路车在贵阳附近翻车,左ุ膀跌断,在中央医院治疗,左膀上了石膏给绑在架上,了警报后他不便下洞躲避,人们给他一把剪刀,准备在危急的时候剪断ษ绑带逃命。贵阳市遭大轰炸时,他正在医院里,他不但保全了性命,也保全了膀子。关于他,我还有话可说。以前我只听见别ี人谈起他,例如翻车断臂的事。在昆明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也有可能ม他在上海ร见过我。听说他本来研究我国古代文学,在上海开明书店担任编辑一类职务,他的岳父是知名的学者,他的妻子也研究中国文学,不知道怎样他给派到เ昆明当了分店经理,可能因为他能ม干,可能因为他可靠。那个时候开明书店行教科书,销售量大,做一名分店经理,只要不是傻瓜,就不会放过财的机会,他的生活条件可以不断ษ改善。他们夫妇一直待在昆明。全国解放后他们的情况有改变,后来开明书店与中国青年出版社ุ合并,我就没有再看见他。一九๡五七年听说他们夫妇给戴上了“右派”帽子,从此什么都完了。果然不到几年,就听说他们都死了。我不曾仔细打听过他们的遭遇,也不知道向哪里打听方便、可靠,而且我没有精力和时间。现在萧珊已经逝世,孩子们都是新时代的人,我即使谈起武成路玻璃屋子的情况,家里也没有人感兴趣了。但是想到那ว个“身经百炸”的人的归宿,我觉得十分难过,但愿有人为这一对亡灵摘去沉重的“帽子”,让他们在泉下得到安息。

我第二次到昆明在第二年一九四一年七月,也是为了看望萧珊。她已๐经搬出联大宿舍,和几个ฐ同学在先生坡租了房子,记得是楼ä上的三间屋子,还有平台。我一九四三年在桂林写《火》第三部时,常常想起这个住处,就把它写进小说,作为那ว个老基督徒田惠世的住家。“这是一排三间的楼ä房,中间是客厅,两ä旁是住房,楼房外有一道走廊,两间住房的窗外各有一个长方形的平台,由廊上左右的小门出入。”

楼下住着抽鸦片烟的房东。萧珊她们三个女同学住里面的一间,三个男同学住外面的一间。我来的时候,萧珊的一个女同学和两个男同学刚去路南县石林参观,她留下来等我,打算邀我同去。谁知我一到昆明,就烧、头昏、无力,不得不躺下来一连睡了几天。有两天放了空袭警报甚至紧急警报,我跑不动,萧珊坚持留下陪我。敌机好久不来轰炸,大家也๣就大意了,这两次敌机都没有投弹,我们也不曾受惊。但一个月后因为正碰到雨季,这中间下了一个月的雨,敌机在这附近扔了炸弹,那ว天警报解除,我们从郊外回来,楼上三间屋子满地碎砖断瓦,倘使我躺在床上不出去,今天就不能在这里多嘴๨了。

我第二次来昆明遇到的轰炸,是在《龙·虎·狗》已经编成、原稿寄往上海之后,因此收在《龙·虎·狗》里的十九๡篇散文中ณ没有一篇描述炸后昆明的情况。《龙·虎·狗》的序是在八月五日写的,当时我还在埋怨“差ๆ不多天天落雨”,说“听到เ淅沥的雨声……真叫人心烦”。还说:“这雨不知要下到哪一天为止。”但正是这雨使我能够顺利ำ地写成这些文章、编成集子。在这落雨的日子里我每天早晨坐在窗前๩,把头埋在一张小书桌上,奋笔写满两三张稿纸,一连写完十九篇。题目是早想好了的:《风》、《云》、《雷》、《雨》;《日》、《月》、《星》;《狗》、《猪》、《虎》、《龙》;《醉》、《生》、《梦》、《死》;、《死去》、《伤害》、《祝福》、《抛弃》只有最后四个ฐ略有改动。我有的是激情,有的是爱憎。对每个题目,我都有话要说,写起来并不费力。我不是在出题๤目做文章,我想,我是掏出心跟读者见面。好像我扭开了龙头,水管里畅快地流出水来。那些日子里我的生活很平静,每天至少出去两次到附近小铺吃两碗“米线”,那种可口的味道我今天还十分怀念。

当然我们也常常去小饭馆吃饭,或者到繁华的金碧路一带看电影。后来萧珊的同学们游罢石林归来,我们的生活就热闹起来了。虽然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些不便我们不是自己烧饭,每天得去外面喂饱肚子;雨下大了,巷子里就淹水;水退了,路又滑,走路不小心会摔倒在泥水地上,因此早晚我不外出,可是在先生坡那座房子的楼ä上我感到非常安适,特别是在早晨,我对着窗外的平台,让我的思想在过去和未来中海阔天空地往来飞腾。当时并没有人号召我解放思想,但我的思想已经习๤惯了东奔西跑、横冲直撞。它时而进入回忆、重温旧ງ梦,时而向幻想叩门,闯了进去。在我的文章里回忆和理想交替地出现。在我的笔下活动的是我自己的“意志”。

我在当时是没有顾ุ虑的。我写《龙·虎·狗》,我说:“我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对准它打过去。……从此狗遇到我的石子就逃。”我说:“死了以后还能ม够使人害怕,使人尊敬,像虎这样的猛兽应该是值得我们热爱的吧。”我又说:“龙说:‘我要乘๖雷飞上天空。然后我要继续去追寻那丰富的充实的生命。’”为了人民,放弃自己的利益,这就是生命的“开花”。

我重读三十八年前的旧ງ作,我觉得我并没有讲过假话,骗过读者。

《龙·虎·狗》写成后在上海和重庆各印过两版,印数不会多。后来我把它编在《文集》第十卷中,抽出了一篇《死去》,这并无深意。自从一九二九๡年我表《灭亡》以来,挨的骂实在不少,仿佛我闯进文坛,引起了公愤。我当时年少气盛,又迷信科学,不相信诸葛亮会骂死王朗,因此不但不服,而且常常回敬几句。在这篇散文里我梦见自己死去给埋葬以后,人们在墓前๩“举行大会,全体围绕棺盖站立,来一个集体唾骂”。他们劈开棺材进行批判,我忍受不了,忽然坐了起来。大家吓得大叫“有鬼”,“马上鸟兽似的逃散了”。一九五九๡年我删去这篇一九四一年的文章,还暗中责备自己的“小器”和“不虚心”。我万万想不到เ这种劈棺暴尸的惨剧在“四人帮”时期居然成了“革命的行动”。《人生蛋和蛋生人》的作者生物学家朱洗就是在死后成为“反动学术权威”,既给挖了坟,又受到批判ศ。这样看来我似乎成了预ไ言家了。不过今天想想,还是删去它为ฦ好。

现在我实在想不起来,那讨厌的雨是在哪一天停止的,大约是在八月十日前后吧,因为我十八日写了一篇叫《废园外》的散文,讲起“八月十四日຅的惨剧”,至少这个ฐ城市在十四日遭到轰炸,先生坡附近就落过弹,我在前面讲到的楼房受震,砖瓦遍地,可能还是那天以后的事,所以散文的结尾有这样的句子:“我应该回家了,那是刚刚被震坏的家,屋里到处都漏雨。”一连几天我中ณ午或傍晚出去散步,经常走到那个ฐ“灾区”,花园里的防空洞中ณ了弹,精致的楼ä房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土坡上躺着三具尸,用草席盖着,中间一张草席下露出一只瘦小的泥腿,有人指着死尸说:“陈家三小姐,刚ธ才挖出来。”难道我没有看够这样的惨剧?在我这年年底写成的《还魂草》里也๣有少女的死亡,那是在重庆沙坪坝生的事情,我写得比较详细,真真假假,揉在一起。可是在一千多字的《废园外》中“带着旺盛生命的红花绿叶”还在诉说一个少女寂寞生存的悲惨故事。我的叙述虽然带着淡淡哀愁的调子,但我控诉了敌人的暴行,也๣不曾放过我的老对头——封建家长、传统观念和旧的风习。我不会向任何时期出现的封建幽灵低头。

我在昆明住到九月,就同萧珊,还有一个姓王的朋友,三个人一路去桂林旅行。我们都是第二次到桂林。萧珊只住了一个短时期就回联大上学。我和姓王的朋友留了下来,住在新成立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办事处。我和萧珊谈了八年的恋爱,一九四四年五月才到贵阳旅行结婚,没有请一桌客,没有添置一床新被,甚至没有做一件新衣服。将近两年的时间我们住在出版社里,住在朋友的家里,无法给自己造个窝,可是我们照样和睦地过日子。关于她,我要在下一篇回忆里多谈一点,在这里我不罗嗦了。

关于《第四病室》

今天下午去医院看病,回来我忽然想起我的小说《第四病室》,就找出来翻了一下,我又回到抗日຅战争的日子里去了。

小说是一九四五年上半年在重庆沙坪坝写成的,写的是一九四四年六月在贵阳生的事情。那一段时期中我在贵阳中央医院一个三等病房的“第三病室”里住了十几天,第二年我就根据自己้的见闻写了这部小说。

我还记得一九四四年五六月我在贵阳的生活情况。我和萧珊五月上旬ຒ从桂林出,五月八日在贵阳郊外的“花溪小憩á”结婚。我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不曾办过一桌酒席,只是在离开桂林前๩委托我的兄弟印一份“旅行结婚”的通知,在贵阳我们寂寞,但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小憩”是对外营业的宾馆,是修建在一个大公园里面的一座花园洋房,没有楼,房间也不多,那几天看不见什么เ客人。这里没有食堂,连吃早点也得走半个小时到镇上的饭馆里去。

我们结婚那天的晚上,在镇上小饭馆里要了一份清炖鸡和两样小菜,我们两个ฐ在暗淡的灯光下从容地吃完晚饭,散着步回到เ宾馆。宾馆里,我们在一盏清油灯的微光下谈着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日子。我们当时的打算是萧珊去四川旅行,我回桂林继续写作,并安排我们婚后的生活。我们谈着,谈着,感到宁静的幸福。四周没有一声人语,但是溪水流得很急,整夜都是水声,声音大而且单调。那个ฐ时候我对生活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是感觉到自己有不少的精力和感情,需要把它们消耗。我准备写几部长篇或中ณ篇小说。

我们在花溪住了两三天,又在贵阳住了两ä三天。然后我拿着亲戚的介绍信买到เ邮车的票子。我送萧珊上了邮车,看着车子开出车场,上了公路,一个人慢慢走回旅馆。

我对萧珊讲过,我回桂林之前๩要到中ณ央医院去治鼻子,可能需要进行一次手术。我当天下午就到医院去看门诊,医生同意动手术“矫正鼻中隔”,但要我过一天去登记,因为ฦ当时没有床位。我等了两天。我换了一家小旅馆的小房间,没有窗户,白天也要开灯。这对我毫无຀不便,我只有晚上回旅๓馆睡觉。白天我到大街上散步,更多的时间里去小旅馆附近一家茶馆,泡一碗茶在躺椅上躺一两ä小时,因为我也有坐茶馆的习惯。

就在这两天中我开始写《憩园》,只是开了一个头。

两天以后我住进了医院,给安排在第三病室,也就是外科病室。我退了旅馆的小房间,带着随身带的一个ฐ小箱子坐人力车到了医院,付了规定预付的住院费,这样就解决了全部问题๤。我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给我动了两ä次手术,第一次治鼻子,然后又转到外科开小肠气。谁也๣不知道我睡在医院里,我用的还是“黎德瑞”这个假名。没有朋友来探过病,也๣没有亲人来照料我,动过手术后的当天,局部麻醉药的药性尚未解除,心里十分难过。但是我在这间有二十几张床位的三等大病房里,并没有感到什么不便,出院的时候,对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和病友,倒有一种惜别之情。

出院后我先在中国旅行社招待所里住了十多天,继续写《憩园》,从早写到晚,只有在三顿ู饭前后放下笔,到大街散步休息。三顿饭我都在冠生园解决,早晨喝碗猪肝粥,其余的时间里吃汤面。我不再坐茶馆消磨时间了,我恨不得一口气把小说写完。晚上电灯明亮,我写到เ夜深也没有人打扰。

《憩园》里的人物和故事喷泉似地要从我的笔端喷出来。我只是写着,写着,越写越感觉痛快,仿佛在搬走压在心上的石块。在大街上散步的时候,我就丢开了憩á园的新旧主人和那ว两个ฐ家庭,我的脑子里常常出现中央医院第三病室的情景,那ว些笑脸຀,那些痛苦的面颜,那ว些善良的心……。我忘不了那一切。我对自己้说:“下一本小说就应该是《第三病室》。对,用不着加工,就照真实写吧。”人物有的是,故事也有。这样一间有二十几张病床的外科病房不就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缩影吗?在病室里人们怎样受苦,人们怎样死亡,在当时的社会里人们也同样地受苦,同样地死亡。

但是我在贵阳写的仍然是《憩á园》,而且没有等到เ完稿,我就带着原稿走了,这次我不是回桂林,我搭上了去重庆海棠溪的邮车。萧珊在重庆两次写信来要我到那里去,我终于改变了主意,匆匆地到了四川。万想不到以后我就没有机会再踏上桂林的土地,因为不久就生了“湘桂大撤退”的事情。动身前我还再去花溪在“小憩”住了两天。我在寂寞的公园里找寻我和萧珊的足迹,站在溪畔栏杆前望着急急流去的水。我想得多,我也写得不少。我随身带一锭墨,一支小字笔和一叠西式信笺,用信笺作稿纸,找到一个ฐ小碟子或者茶碗盖,倒点水,磨起墨来,毛笔蘸上墨汁在信笺上写字很方便,我在渝筑道上的小客栈里也没有停笔。最后在重庆我才写完这部小说,由á出版社送给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

装订成一本的西式信笺的每一页上都盖了审查处的圆图章,根据这个稿本排印,这年十月小说就同读者见面。这些图章是国民党检查制度的最好的说明,我把原稿保留下来,解放后捐赠给北京图书馆手稿部了。

第二年我开始写《第四病室》。没有稿纸,我买了两刀记帐用的纸,比写《憩园》时用的差多了,这种纸只能用毛笔在上面写字。我当时和萧珊住在沙坪坝一个朋友的家里,是土地,楼下一大间,空荡荡的,我白天写,晚上也๣写,灯光暗,蚊子苍蝇都来打扰。我用葵扇赶走它们,继续写下去。字写得大,而且潦草,一点也不整齐。这说明我写得急,而且条件差。我不是在写作,我是在生活,我回到了一年前我在中央医院三等外科病房里过的日子。我把主人公换成了睡在我旁้边床上那个ฐ割胆囊的病人。但我只是借用他的病情,我写的仍然是当时用我的眼光看见的一切。当然这不是一个ฐ作家的见闻,所以我创造了一个人物陆xx我在这里借用了第六床病人朱云标的本姓,他作为我一个年轻读者给我写了一封信,把我的见闻作为他的日记,这样他就可以睡在我当时睡的那张病床上用我的眼光看病房里的人和事了。

我写得很顺利,因为我在写真实。事实摆在那里,完全按照规律进行。我想这样尝试一次,不加修饰,不添枝加叶,尽可能写得朴素、真实。我只把原来的第三病室同第四病室颠倒一下,连用床位号码称呼病人,我也保留下来了我有点奇怪,这不是有点像在监牢里吗?那几个人物……那ว个烧伤工人因为ฦ公司不肯负担医药费,终于在病房里痛苦地死去;那个小公务员因为ฦ父亲患病和死亡给弄得焦头烂额๩;那个因车祸ຖ断了左臂的某器材库员在受尽折磨之后不知由á于什么原因得了伤寒病情恶化;还有那个给挖掉眼睛的人等等,等等,我都是按照真实写下来的,没有概括,也没有提高。但我也没有写出真名真姓,因为我不曾得到别人的同意。既ຂ然习惯用病床号数称呼病人,就用不着我多编造姓名了。小说里只有几个名字,像医生杨木华,护士林惜华,病人朱云标,当然都是我编出来的。朱云标的真名姓,我完全忘记了我只记得他姓陆,我把他的姓借给日记也就是本段的作者了。可是对他的言语面貌,我还有印象,我初ม进病房,在病床躺下,第一个同我讲话的就是他。他睡在我左边床上,左ุ臂高高地吊起来,缠着绷带,从肘拐一直缠到手腕,手指弯曲着,给吊在一个铁ກ架上,而铁架又是用麻绳给绑在方木柜上面。这是那位中年医生的创造明,他来查病或者换药时几次向人夸耀这个ฐ。他欣赏铁架,却从来没有注意那个浙江农村青年的灵魂,他的态度给病人带来多少痛苦。在这个病房里病人得用现款买药,自己不买纱布就不能换药,没有钱买药就只有不停地给打盐水针。这个从浙江来的年轻人在家乡结了婚,同老婆合不来,吵得厉害,就跑了出来。后来在这里国民党军队某某器材库工作。有一天他和一个同事坐车到花溪去玩,翻了车,断ษ了胳膊,给送到陆军医院,然后转到这里。他常常同我谈话,我很少回答。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容易烦躁,一直想念他的家乡๥。他因为身边没有多少钱,不习惯给小费,经常受到工友的虐待。不久他烧不退,后来查出他得了斑á疹伤寒。他是在什么地方传染到斑疹伤寒的呢?医生也๣说不出。

病查出来了,因为没有钱买຀药,还是得不到及时治疗。他神๰志不清,讲了好些“胡话”。小说里第八章中他深夜讲的那ว些话都是真实的,只有给他母亲写信那几句才是我的创造。他并没有死,第二天就给搬到内科病房去了。这以后他怎样我完全不知道,也๣无法打听。

另一个病人是在我眼前死去的就是那个烧伤工人。他受伤重,公司给了一点医药费,就不管他。在医院里因为ฦ他没有钱不给他用药,只好打盐水针,他终于痛苦哀号地死去。他对朋友说:“没有钱,我的伤怎么好得了?心里烧得难过。天天打针ฤ受罪。……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他们就让我死在医院里,不来管我。”这些话今天还在烧我的心。他第二天就永闭了眼睛。工ื友用床单裹好他的尸体,打好结,还高高地举ะ起手,朝着死人的胸膛,把断定死亡的单子一巴๒掌打下去。旁边一个ฐ病人批评说:“太过分,拿不到เ钱,人死了还要挨他一巴掌。”这就是旧社会,这就是旧社ุ会的医院。一九๡五八年我在上海广慈医院采访,抢救钢铁工人邱财康同志的事迹,这一场挽救烧伤工人的生命的战斗得到了全国人民的支援。邱财康同志活下来了。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在医院里一个露台上旁听全市๦外科名医的会诊,专家们为邱财康同志的治疗方案提供意见,认真地进行讨论。我从医院回家,已经相当迟了,一路上我想着一九四四年惨死的烧伤工ื人,他的烧伤面积比邱แ财康同志的小得多,可是在过去那样的社会里哪有他的活路。我多么希๶望他能活到现在。

还有那个小公务员和他的后颈生疮烂得见骨的老父。这一家人从南京逃难出来,到贵阳已๐经精疲力尽了。儿子当个小公务员,养活一家六口人很不容易,父亲病了将近一个月,借了债才把他送进医院。我亲耳听见儿子对父亲说:“你这场病下来,我们一家人都完了。”父亲不肯吃猪肝汤,说:“我吃素。”儿子就说:“你吃素。你是在要我的命。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要别人活。”我还听见儿子对别ี人说:“今天进医院缴的两千块钱还是换掉我女人那个ฐ金戒指才凑够的。”

又说:“要不是生活这样高,他也๣不会病到这样;起先他图省钱,不肯医,后来也是想省钱,没有找好医生……”又一次说:“今天两针就花了一千六百块钱๥。我实在花不起。”过两ä天父亲不行了。还逼着儿子向一个ฐ朋友买墓地,说:“李三爷那块地我看中了的。你设法给我筹点钱吧。我累了你这几年,这是最后的一回了。”他催促儿子马上跑出去找人办交涉。等到儿子回来,就只看到“白白的一张空床板”。父亲给儿子留下一笔还不清的债,古怪的封建家庭的关系拖着这个小公务员走向死亡。虽然无名无຀姓,在这里我写的却是真人真事,我什么也没有增加。在这小人小事上面不是看得出来旧社ุ会一天天走向毁灭吗?更奇怪的是,这个吃素า的老人偏偏生杨梅疮,真是很大的讽刺。

我不再谈病人了,上面三个人只是作为例子提到的。我还想谈谈那ว个年轻的女医生杨木华。她并不是真人,真实的只有她的外形。在这本小说里只有她才是我的创作。我在小说里增加一个她,唯一的原因是,我作为一个ฐ病人非常希望有这样一位医生,我编造的是我自己的愿望,也是一般病人的愿望。在病房里我见到各种各样的医生,虽然像杨木华那样的医生我还没有遇见,但她的出现并不是不可能的。她并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她不过是这样一位年轻医生:她不把病人看作机器或者模型,她知道他们都是有灵魂,有感情的人。我在三等病房里住了十几天,我朝夕盼望的就是这样一位医生在病房里出现。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也๣曾这样想过:通过小说,医生们会知道病人的愿望和要求吧。

所以我写了“在这种痛苦、悲惨的生活中闪烁着的一线亮光。

那ว就是一个善良的,热情的年轻女医生,她随时在努力帮助别ี人减轻痛苦,鼓舞别人的生活的勇气,要别ี人‘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人有用些。’……”但是像这样一位医生在当时那个社会,当时那个医院里,怎么能长久地生活下去,工作下去呢?所以我给她安排了一个在金城江大爆炸中死亡的结局:“一个姓杨的女大夫非常勇敢而且热心地帮忙着抢救受难的人……她自己้也๣死在连续三小时的大爆炸中。”后来我编佣文集》,一九六○年底在成都校改这部小说,我自己也受不了那个悲惨的结局,我终于在《小引》里增加了一小段,暗示杨大夫到了四川改名“再生”,额上还留แ着一块小伤疤。她活着,我也感到心安了。

然而我还应当说一句公道话:病室里的医生除了那个给朱云标治病的外科大夫外,一般都能用平等的眼光对待病人。

小说写完了,出版了,解放后还出现了日຅文译本。但老实说,好评似乎不多,有位朋友还说:“第几床、第几床叫来叫去,把人脑แ子也๣搞糊涂了。”也๣有人批评小说有什么“人性论”、“人道主义”。我无法替自己开脱๳。我的小说里,我的思想里都不免有这样的东西,何况是那个时候的作品。在“四害”横行的时期,小说受到了更严å厉的批判ศ,给戴上了毒草的帽子,这是无足怪的。我接受批判ศ时,心安理得。我看出来我的确和“四人帮”那一套“对着干”。我希望医生把病人当朋友,“四人帮”之流却把病人当敌人,在医院里实行“群众专政”。在一段长时间里,好几年吧,我没有去医院看病,因为我不愿意先到เ群众专政组去登记,不愿意让别人在我的医疗卡或病历卡上加批“反动学术权威”或者“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友人王西彦纪念魏金枝的文章里有这样的话:“当病人被送到医院急诊室时,医生看到是个ฐ气喘嘘嘘เ的老人,原来态度是很积极的,可是等到机关去了人以后,大概知道病人是个靠边的,医院里的态度就变了。”这是一九七二年年底的事,就在这之前四个ฐ月,萧珊患肠癌在上海某医院“动手术”,她一个人住院治病,却需要动员全家的人轮流看护、照顾,晚上也得有人通宵值班。萧珊病情恶化,我们要求医院代请一位较有经验的护理人员,医院也毫无办法。看来一个人生重病就可能拖垮一家。对“四人帮”之类搞的那种让病人或及其家属自力更生的办法,即使在当时我也想不通。我守在萧珊的病榻旁边,等待她需要我做什么事的时候,我几次想起了一九四四年在贵阳医院里的一段经历。难道我是在做梦?难道我没有写过一本叫做《第四病室》的小说?难道我写的真实是假话?难道我现在不是我自己?当时我一个人睡在病床上甚至在开刀后不能动弹的时刻,没有家属照ั顾,也不要我自力更生,我居然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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