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磨牙
有过类似欢乐人生经验的人是多么幸福！
“金玉缘”云云，向通俗小说方面发展，它突出了薛宝钗的地位，不准确，因为全书直贯穿着究竟是“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的悖论，困扰撕裂灵魂的悲剧性矛盾。
还有个名字被坊间采用过：金玉缘。我上小学时就读过名为金玉缘的红楼梦。
袭人接受王夫人的特殊津贴并向王夫人汇报情况，加上她那种时时事事站在主子这边维护主子这边的利益的“正统”奴才姿态，确属可厌无疑；但说她涉嫌特务身份，则尚可本着新时代的重证据讲究量刑的准确性与适度的“无罪推定”原则予以讨论。
特务的个重要特点是他或她的活动的隐蔽性，他或她的表现的两ä面性，他或她在有关人员面前的面貌的极端虚假性。如果个人哪怕是极可厌的人内外如，大体诚信，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任务，很明显，他或她就不能算特务。
袭人是认同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与价值规范的，这点她从未隐瞒。不但不隐瞒而且以此做贾宝玉的工作，乃至要挟宝玉，要宝玉改他的那些毛病。顺便说下，封建的主流规范虽乏善可陈，宝玉吃胭脂ฦ之类的行为直到毁僧谤道否定切的言论到底有多么可取也还是个ฐ疑问。而如袭人真的是特务，她应该如芳官那样情人般地满足贾宝玉胡作非为的精神需求，应该更加极端地往另类上走，再掌握“敌情”，掌握更多具有情报价值的材料以邀功请赏。
说袭人是特务，这与我们经历过的那个ฐ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的思路有关，其实与说胡风或“胡风分子”是特务样，把异己的向敌方แ汇报过情况或具有些特殊身份的人律定成特务，不定准确的。
当然，这里的“特务说”也许只是文学修辞上的比喻联想。我们过往年代的某些悲剧的发生，恰恰是由á于分不清文学语言与政治定性——法律语言的界限。把搞得太文学化，有麻烦。
那么袭人算不算变节叛徒贰臣呢？书上是这样写她和蒋玉菡的婚事的：
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ງ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แ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ฦ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ฐ袭人真无死所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以再嫁蒋玉菡为由贬低袭人，应是高鹗以及曹氏的观点，叫做好女不嫁二夫，这种说法很腐朽，我辈无需学舌。张志民有首名诗，题曰死不着。是的，袭人是死不着的，所有贾府的女孩子都丝毫没有“殉主”的义务，凭什么要殉呢？鸳鸯更死不着！“鸳鸯女殉主登太虚”是极悲惨的事，说明封建社会不但控制ๆ了这些女孩子的身体，更控制了她们的心。人家是“不自由，毋宁死”，而贾府的丫鬟是“不奴隶，毋宁死”，“离彼主子，毋宁死”，太悲惨太荒谬了呀。
四十八你喜欢哪个女孩子
红楼梦中ณ的女儿们写得栩栩如生，所以你爱这个，他烦那个，你扬这个，他贬那个ฐ，历代读者争个不休。至今，当我们看到著名学者周汝昌爱史湘云爱得情不自禁，乃至不惜猛贬黛玉的时候，当我们看到著名学者王朝闻用分为二的阶级观点将红中的女儿们分成两大阵营，对贾母凤姐探春深揭猛批的时候，我们都会为之感动，为之叹息：何读书之ใ执着投入片童心洁白如镜也！
俞平伯的“钗黛合论”是早ຉ被当作资产阶级思想批评过的。钗黛虽然难以合，宝玉爱的确实是黛而不是钗，这也不假。但是红中只要写到黛就会链接到钗，写黛忘不了钗，写钗忘不了黛，写黛中ณ有写钗，写钗中有写黛。黛玉对宝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钗ู与黛在小说众女儿中据有鳌头的特殊地位还无需引用二人判词的合二而——“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而且，宝玉对此二人也有特殊的爱慕尊敬态度。以第二十八回为例，前几回写宝玉与黛玉的爱恋疑猜误解表白，不能说破，不能不说明，哭哭笑笑，怨怨恨恨，风风火火，难解难分，正在热乎劲中，突然插上段宝钗对于宝玉的女性的吸引：
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ฐ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
这是唯独红楼梦才有的神来之笔，很自然，很天真，很矛盾，很麻烦。这里有赤裸裸的欲望，有对于性心理的审美与净化，有欲望的自私性与贪得无厌性，有爱情的专与普泛之间的冲突，有情与肉灵与肉之间的冲突，等等。
当然宝玉还有些胡作非为，与袭人，与秦钟็，乃至与秦可卿等，但那ว些纯粹是肉体的了，与这种对极高贵极纯净的“女儿”们的恋情不大样。
这里有个区别，个是读者对众女儿的评价与情感反应，另个是贾宝玉对众女儿的反应与情感态度。确如误读红楼书中闫红所言，宝玉对湘云并无此种爱慕，而是以个大哥哥的身份略๓加关爱。由于贾宝玉是红的主角，贾的感情取向极大地影响着读者，这就是湘云最佳论难以被广泛认同的原因。
话又说回来了，个未被宝玉爱上盯上的女儿湘云，却被当代学者周汝昌先生热烈地爱上了。湘云有知，不为憾矣；雪芹有知，当欣慰矣。
如果你问王蒙，他喜欢哪个女孩呢？我会告诉你：我喜欢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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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众女儿的合与分
其实，部长篇小说的众人物，既ຂ是分别的个ฐ个的个体，又是统的作者的感受理念人格与特有的审美眼光的外化。说起红楼梦中的众多人物，他们既是纷纭多样的，又毕竟都是曹雪芹的笔下所出现的，是曹的经验感受回忆留恋叹息悲哀与顿足切齿的产物，又多半是书的主角贾宝玉的眼光的产物。
屠格涅夫有“屠格涅夫的女性”说，这些女性高雅，热情，敢于承担，敢为天下先，无限地迷人鼓舞人。契诃夫的女性则是另类，她们怀疑着，努力着，失望着与等待着，她们也是种契机，种呼唤，种渴望，对于新生活，对于梦想，对于激|情与献身，对于切在沙皇时代没有的东西。
而曹雪芹的众女儿们呢？美丽聪明充满魅力和不幸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与感情任凭命运的吞噬是她们的共同特点。在这点上，不仅黛玉和宝钗并无差别，晴雯芳官妙玉小红与元迎探惜原应叹息四个春之间也并无区别，尽管她们的命运在俗人看来有天壤之ใ别。
她们当然都是封建制度与思想的祭品，她们的身体思想灵魂直到举动都处于无孔不入的封建控制之下。
她们又都是贾宝玉及曹雪芹对于青春美貌的女儿们的理想化的主体精神的产物。你读红读到成年女子就觉得可厌，李嬷嬷赵姨娘王夫人邢夫人王善保家的，她们都是青春的对立面，都是青春的屠杀者至少是荼毒者。其中的例外是贾母，由于红书的自况性，书中对于贾母王夫人还是笔下留情的，贾母有通情达理知道“凑趣”不失生活气息的面，但关键问题上也有凶恶蛮横的面，例如搜检大观园前她老人家对于园中的管理形势的凶险估价。
红中的男ç人也乏善可陈。贾敬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往好里说也是废物寄生虫腐烂透顶病毒癌细胞之属。自古以来多数评红者认为薛蟠为人还不错，不算下流。其实薛蟠够恶够坏的了，打死冯公子，霸占香菱，调戏柳湘莲，满嘴生蛆；但是与上述贾姓老少爷们相比，他反而成了好人，只能ม说明其他人更坏而不是薛大爷有什么好。
但是还有寄托，还有曙光，还有些让人们觉得尚可为之勉强活回的东西，就是众女儿。
尤其是宝钗与黛玉，她们是人性——女性的两种类型，性灵型与文化型任性型与淑女型自然型与社会型情感型与自制深沉型的完美代表。没有证据证明宝钗是阴谋家是步步打击黛玉夺取二奶奶的宝位。我宁愿意相信宝钗是入了化境，举止言谈既保护了自己又没有伤害旁人。
实际生活中，两ä种类型不可能提纯到钗ู与黛这种程度。我在前文中已经说到黛初到贾府的时候她其实也很讲人情世故，不妨解读为曹雪芹也感叹于人性女性的不能ม两全，审美与实用的不能ม两全，性灵与文化规范的不能两全。他写黛而不忘钗，写钗则尤念念于黛，当然倾向是在黛方面。如果小说再不倾心于悲哀的失败的极度个性化的黛玉，人间还有什么东西能抵挡阵子哪怕是假装ณ抵挡阵子世俗实用主义和统规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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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贾宝玉的兼容性
用电脑的语言表述，宝玉的兼容性能比较好。他可以规规矩矩地去谒见北静王；他可以乖乖地作贾母的好孙子王夫人的好儿子；他可以与花袭人或不止是花袭人“初试云雨情”同时乖乖地听袭人的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教训，像对待自己้的姐姐；他可以与黛玉互为ฦ知己，心心相印并张扬另类叛逆情愫；他可以与秦钟见如故，发展准同性恋的关系；他可以与晴雯共同任性而为ฦ，胡闹番；他可以与茗烟起大闹书房；他可以与众姐妹起结社吟诗；他也可以与薛蟠冯紫ใ英伶人蒋玉菡和妓女云儿等为伍去吃酒鬼混，与蒋玉菡交换贴身汗巾，与他们起唱艳曲。
当然，宝玉唱得雅些：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ງ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ษ的绿水悠悠。
是富贵闲人之曲，也是悲哀惆怅之音，却又变成了佐酒的轻薄小曲。曲词越是精致，越是具有炫技性形式性玩深沉玩悲愁玩情感性。
云儿唱得在当时就相当出格儿了，果然是妓女腔调：
荳蔻开花三月三，个ฐ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冯紫英唱得很有点眼下的流行歌曲味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ฐ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这首曲的词使人想起信天游里的句子：
说下日子你不来，
崖畔上跑烂我十双鞋
还有旧时代的所谓靡靡之音：
我这心里大块，
左推右推推不开
或者是邓丽君的歌：
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
把我的爱情还给我
把“爱情”调情化，把疼爱轻飘化开心化，把倾诉表演化，把真心娱乐化，是这类曲子的特点。
至于到了薛蟠那里，则ท近于混闹搅局大荤大素耍流氓了。这也是红楼梦的个特点，不惧雅，不惧俗，不避文，不避野，能写高层次的贵妃省亲，也能写低级下流的贾琏偷腥与薛蟠搅局。
蒋玉菡的曲词是：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这几句词富有戏曲特点，符合蒋的身份，难得。不论什么小地方，曹氏都不忘每个人与他人的不同，能使你从他的声气举止中想象出他的特点来。
我们可以设想，这里有几个贾宝玉。寂寞的性灵的钟情的与孤独的略๓带诗人与哲人气质的除黛玉再无知音的贾宝玉，这是个；享受的成为娇宠中心的纨绔子弟贾宝玉，与花天酒地不无偷鸡摸狗初期习性的无赖少爷贾宝玉，这是另外两个。他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爱情，到了冯薛蒋云这里，变成了娱乐开心解闷消闲放肆的题目。当然，与贾琏贾珍贾蓉等相比，宝玉参加的这些上不得台盘的活动尚属谑而不虐，无大伤。
女性就要承受多得多的清规戒律，无法像宝玉这样兼容。不但黛玉这种个性清高难于从俗者，就是天生公关能手宝钗，也无法把身段放得太低，无法与薛冯蒋云为伍，虽然薛蟠是她的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