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摆：“我不累。我如今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我听见很多声音……”赵煦喃喃道，“焰火在宫烛上跳舞，积雪在石阶上哭泣，微风梳过帘栊，花瓣在梅枝上颤动……殿外薰衣的内人困了罢？我听见她不断低头的影子在和雾气磕碰。”
赵佶还想再说，赵煦闭上了眼睛。赵佶见状亦不敢再劝，接过蕙罗送回的龙涎香，正欲告退，赵煦却又出声唤他：“十哥。”
蕙罗向赵佶转述，赵佶应道：“臣爵位服玩，皆为陛下所赐，即便献上所有财物也难一谢圣恩。陛下违和，臣恨不能以身相代，此香虽贵，却无法尽表此间心意。万望陛下笑纳，有幸长伴君侧，此香也是生得其所。”
赵煦病势沉沉，每日遗精不止，完全卧床不起，莫说视朝，连行动都不能自理，后来神智昏昏，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无。
“朕已๐宣口谕，进内人韩氏为才人。”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从今往后，朕一切汤药须由她进奉，否则朕不会服用。”
他闭目而眠，一位侍女正坐在他床头枕后为ฦ他梳理半湿的长。见蕙罗进来，侍女忙起身施礼，而赵佶未有丝毫反应，似在熟睡。
蕙罗微觉尴尬，却也无理由拒绝，只得应承下来，前往赵佶宫室。
众舞者应声再舞，且舞且退，退至殿门边，两ä两聚拢，最后围成屏风状立定，随着乐声再起，又逐渐朝两侧散去，而这回他们适才屏蔽之处已多了二男子，均头戴纱冠，长缨结于颌下，穿广袖绛缘玄色深衣，腰束大带，手提长剑，面上覆有半幅金面具。
王诜徐徐引箫至唇下，乐声渐起，数名舞者相继而入，皆着楚汉铠甲，手持磨去锋芒的长矛，进至殿中ณ，分为两列，舞动兵戈作对战状，但动作花哨，节奏徐缓，程式有舞蹈之精巧ู而无武技之犀利。舞罢一轮，舞者立定，有二人站出，应着箫声念道：“伏以玳席欢浓，金樽兴逸。听歌声之融曳，思舞态之飘摇。爰有仙童，能开宝匣。佩干将莫邪之利器，擅龙泉秋水之嘉名。宜到芳筵，同翻雅戏。辄持薄技，上侑清欢。”
“读书之ใ人都会读《诗》罢。”赵佶说，“妹妹在宫中必定也读过。”
赵佶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太后观后薄露喜色，微笑道：“前人绘道释人物，皆强调宝相庄严，笔下观音大多不苟言笑，而十哥这幅则画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甚好，甚好……只是不大像我给你看的那ว尊白玉观音。”
赵佶与夫人相视一眼，王夫人立即赧然低避开他目光，赵佶则笑而不语，但命身后侍从将带来的观音像呈上。
蕙罗浅笑着摆摆手，催促她说：“快把药给大王送去罢。”
蕙罗想了想，道：“那用玉露散。这药是芙蓉叶研成细末，用银花露同蜜调成的，专治疮痈之毒，尚服局常备着，就为ฦ防治蜜蜂蜇伤……你等等，我这就去尚服局取来。”
“很寂寞罢，”他忽然说，喑哑低声，“当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四周光影晦暗，你像往常那样叫妈妈，无人答应，才想起世上最爱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是。”蕙罗回答，“我没有父亲……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入宫之前，抚养我的一直都只是妈妈。”
王湲约莫二十出头，长相甜美，笑起来唇边犹带梨涡，对蕙罗也态度和蔼，在西阁中亲自为她点茶，又不住嘘寒问暖，状甚关切。但两ä人聊了许久，逐渐没了话题，太后那厢又没来人传宣，王湲似记挂着什么เ，开始频๗频举目朝东阁看。
王湲答应，走到蕙罗面前微笑道：“请随我来。”
蕙罗似逃出生天一般，以手抚胸，乍惊乍喜，却还不敢确定，又试探着问：“只是这样？”
蕙罗怔了怔，反复思量他这话，不由重复道：“扶官家到床前？”
提到赵似的脾气，众人也都无语。多年来，他一直是一副桀骜不驯、冷漠高傲的模样，对寻常宫人都难得有好脸色，更遑论要他饶恕冒犯他的人了。
林司饰亦沉默了。又有人问：“可以去求求十二大王和圣瑞宫么？”
太妃侧目瞪他，斥道：“姐姐问你了么？要你插嘴！”
“你真不知？”太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还准备继续问，帘外的赵似却于此时开口打断了她。
赵佶仿佛并未察觉她的不安，悠然看看她适才整理的香料，推推她用的茶碾，再掀开薰笼上的御衣一角，着意闻闻里面散的香气，然后判断道：“这是海南笺香，配永嘉朱栾，置于锡甑之中，三薰九蒸而成。”
赵佶浅笑道：“我知道。”
赵佶行完礼，依旧跪着，肃然答道：“虽是兄弟，亦为君臣，无论在内在外，均不可失礼ึ。”
惊疑之下，蕙罗浑然忘却礼数，一双眼睛直视着他，良久亦不知回避。
蕙罗犹豫，见翘翘一直关切地盯着她，终于点了点头。翘翘见状大悦，又倚着蕙罗坐下，抱着她的手臂说：“姐，日后谁敢欺负你就跟我说，我让皇后去治她……”
蕙罗道：“司饰内人每日所穿的衣裙皆有定制，何况做我们这活儿，面花和胭脂水粉还会缺么？平时也不大用的……”
蕙罗暗暗吐了吐舌头，收拾好奁盒，正准备出去，忽又闻赵煦ะ说话了：“那ว天见你蒙着脸，我很不高兴，心想现在连你这样小小的丫头也会嫌弃我了……后来吐你那一袖子，是故意的……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
似乎过了几千年，她才听见赵煦的声音又响起：“还好，没我想象的丑。”
进入尚服局整整十年，她至今只是一名没有品阶的普通内人，连在庆典仪式上进呈香药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伺候帝后妃嫔梳妆了。
“香药的作用并不仅仅是芳香衣物脂粉或薰染屋舍、悦人心神，它们还有不同的药效，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产生千变万化的效果，可能令人强身健体，也有可能会损人身心，乃至危及生命。”周尚服常常如此告诫司饰司的宫女，“所以你们必须认清每一种香药，熟悉它们的所有药性，配药合香时一定要掌握好用量，不能出半点差池。每个ฐ调制香料的人，都是半个医师，应对香药和使用者心存敬畏，何况使用这些香药的，很可能是跟宗庙社稷密切相关的至尊至贵之人。”
那孩子却不应，依然立定在门外一动不动，过于冷静的双眸凝视着陈美人，不显热度，未蕴亲情，只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审视。
等至正午，一位七八岁的男ç孩在数名宦者的带领ๆ下缓缓步入后园，身上穿着皇子的素白礼衣，最后站定在陈美人阁门边。
阁中ณ跪满两列侍女内臣，皆在呜咽涕๓泗。杨日言褰开御帐，蕙罗见赵煦已冠栉小敛毕，身体覆以衣衾，面部覆以白巾。蕙罗冰凉的手徐徐解开他覆面白巾，但见他血色早ຉ已退去，面如傅粉，五官宛如雕塑，确实是全无生气的模样了，眉头依然是皱着的，想必为他小敛的宫人也抚不平。
这年他也才二十五岁。
蕙罗满面泪痕，但没有失声痛哭，只觉越来越冷，全身战栗不已，昨夜被击打过的头现在一突一突地格外疼痛，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在朝头上涌，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晕厥在御榻前。
在太后再三宣召下，双目红肿的端王赵佶步入福宁殿，仍不时引袖拭泪，不胜悲戚。
宰执相迎，赵佶一一作揖施礼ึ，状甚恭谨，见了梁从政等大珰宦者，也躬身一揖，礼ึ数周全。
曾布目露赞许之色，侧问梁从政：“端王将要位，帽子御衣服之类可曾备好？”
梁从政颔：“皇太后早ຉ已๐吩咐，都备好了。”
赵佶至太后帘前，行礼ึ如仪。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宣谕道：“皇帝ຓ已弃天下，既无子嗣，端王当立。”
赵佶瞠目，有惊惧状，伏拜推辞：“惊闻皇兄大行，臣悲不自胜，凄入肝脾ຆ，原无心顾及其他。孃孃圣谕，臣惶恐之ใ至，自忖无皇兄才德，恐难当此重任。何况申王居长，臣实不敢僭越。”
太后左右一顾两侧大臣，特别盯着章惇看了看，沉着再叙理由：“申王病眼，你居次位，理应立为嗣君，不须推辞。”
赵佶犹固辞，曾布扬声劝道：“大王，宗社大计，无可推辞。”
太后直接唤梁从政，命他卷帘，将端王引至帘ຈ中。赵佶在帘ຈ中仍摆推辞，太后蹙了蹙眉，拖长语调说“不可”。曾布等闻言在帘ຈ外纷纷跪下，都劝奏说“国计不可辞”，赵佶才不再多言。
太后示意都知传旨ຈ取皇帝冠服，备好的衣帽迅取来，内侍当即给赵佶穿戴好，少顷再卷帘，众臣已见赵佶穿着皇帝ຓ的黄褙子端坐于御座上。
曾布当即带领众臣稽伏拜，山呼万岁。章惇暗暗叹了叹气，亦随之ใ跪下。
拜贺毕，宰执及蔡京退至内东门，起草大行皇帝遗制。事关机密，不能ม有内臣旁侍，曾布将之前与太后议妥的制ๆ词要点向蔡京细说了一遍，然后亲自捧起研台置于蔡ກ京身侧，蔡卞主ว动为其磨墨，章惇则面无表情地取了支笔递给蔡京。
蔡京略一沉吟，提笔以大行皇帝口吻写下了载于史册的《元符遗制》：“朕嗣守大业，十有六年。永惟付托之重，夙夜祇惧，靡敢遑宁。赖天之休，方内乂安，蛮夷率服。乃自故冬以来，数冒大寒，浸以成疾，药石弗效，遂至弥留แ。恐不获嗣言，以诏列位。皇弟端王，先帝之子，而朕之爱弟也。仁孝恭俭，闻于天下，宜授神器，以昭前人之光，可于柩前即皇帝位……”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蔡京：宰相给我递笔，副相给我捧研磨墨，哇咔咔……
蔡学士，有摄像头。
画面定格，蔡ກ京卡在篮球架上，头上乌鸦飞过。
再点播放键，蔡京落在地上，迅整理衣冠，端然坐直。
蔡京：我大宋格外优待士大夫，尤其是词臣，所以宰相递笔、副相捧研磨墨这个ฐ细节充分体现了国家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儿啊……
蔡绦：爸比，什么เ事呀？蔡京：今天爸比写制词的这段视频你要反复看，以后记到เ笔记里，告诉后人，做公知要来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