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微笑，徐缓道：“汴京与南海相距万水千山，你却对海舶航运如此上心，却是为何？”
赵似道：“这并非寻常玩物，船的样子是东南沿海常用的海舶，我听几位做过市舶司转运使的内臣描述，画下图纸经他们确认，再按比例亲手制成的。”
太妃伸手抚抚他潮红的脸庞，柔声说话，语意酸楚：“我是你的娘呀，只有我会对你说实话。你这次病势沉重，太后早在准备后事了，她想立的是十哥。章相公虽然向着十二哥，但知枢密院事曾布掌握的是兵权，他与太后联手，章相公也奈何不得。如今只有你先下旨ຈ立储，对百官宣布十二哥的储君身份，异日太后与曾布才无话说。否则，将来十二哥与我，孤儿寡母，再无官家扶持，难堪处境可想而知。”
“你快死了，六哥！”太妃抢上两步，一把握住他手，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牢他：“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太医、太后、皇后、宰执、宫里宫外的人……但是没人跟你说，他们都会哄你，说你并无大碍，好生将养就会痊愈，可身体是你的，你会没知觉么？”
蕙罗无奈，回张皇四顾，忽然看见立于不远处的杨日言，遂朝他祈่求道：“杨先生……”语声已带哭音。
赵煦喘息渐趋急促，忽然爆出几声剧ຕ烈的咳嗽。蕙罗一惊，上前拉住小霓的手：“崔姐姐，不能ม让官家……”
赵令穰亦相继站起，随之续道：“鸿门设会，激烈飞扬。宜后世之效颦，回旋宛转。双鸾奏伎，四座腾欢。”
观者大多不知这是何意，亦不知是否应该喝彩，面面相觑，均不出声。
刘清菁行至殿中，秋波朝周遭一转，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她气定神闲地微微笑了，然后才在太后、太妃帘前施礼。太后、太妃淡淡说免礼，她亦淡淡谢过，再朝赵煦走去。
蕙罗见状，联想起赵佶此前含笑看自己้花靴之ใ事，不免回眸视赵佶，心想以他对女子鞋弓的兴趣，必然会对皇后莲步玉足有特别ี的关注。
“她探望皇后去了。”赵佶道，“适才我去找十二哥练剑，但他这几日右臂无力，竟不能ม与我对舞，便匆匆收场。我路过梅林，见你在此，就跟了过来。”
蕙罗又羞又惧，一边从他手中抽出袖角，一边举目看周围，深恐被人觉察。而此时将近传膳时刻，后苑中人影寥寥，梅林周围有山石掩饰，倒暂无他人靠近。
“十哥至今不纳妾室，足见对你情深义重，我看着自然也很高兴。”太后道，不时为王夫人掠掠鬓，理理钗冠垂珠，颇显慈爱之情，却又握着夫人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但是，王孙公子有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你如今身怀六甲，若他要唤个人在身边伺候，你也别ี生气。他明事理，有分寸，你是正室，又温柔贤淑，他自会尊重。孰重孰轻他是知道的。”
十哥？蕙罗倏地一惊，太后话音才落，她已瞬间忆及赵佶对她的几次无礼之ใ举和与几位宫中女子的调笑情景。
翘翘大喜，连声道谢。蕙罗苦笑道：“先别ี谢我，还不知是否有效……面部ຖ斑á点，多半是因气血不畅，风邪客于皮肤所致。尚服局的面药应该是对症的，不过皇后习惯每日化妆，或许是面药与妆粉相克，才不见效。皇后久ื病初愈，也不宜用太多香料，我就用益母草灰和蜜调一种面药，皇后每晚临睡前先用浆水洗面，然后把这药涂ิ在脸上，第二天早晨洗去，坚持数日面部ຖ应该就能光洁不少。不过这期间皇后最好别用妆粉了，若一定要用，也只能ม用纯米粉制成的，千万别用含铅粉的。”
蕙罗有些尴尬，没再反驳。而翘翘大概也觉出此前言语的不妥，立即拉起蕙罗的手转移话题：“姐，我这次来也是想请你帮帮忙。皇后为了治脸上的斑点，也不知喝了多少汤药，用了尚服局送来的多少面药，却总不见好。而且，她很怀疑药里有人做了手脚，所以非但不见效，斑点和疙瘩还有增多的趋势。现在她都不肯再用药了，只用妆粉遮盖。我就向她夸你，说你是我好姐妹，跟我是一心的，绝对不会害她，建议她让你亲手为她调制面药。她答应了，说如果你的药有效，一定会重重赏你，将来在官家面前也会说你的好话，请他再升你的官。”
王湲蹙着眉头探视他双眸，双唇微颤，满目泪光，泫然欲滴，神情仍是怯生生的，显然并不敢确定他是在开玩笑。
在郑滢凝视下，赵佶的表情渐趋和缓。郑滢又对他摇了摇头，这动作十分轻微，若有若无。
赵煦勉强笑笑，道：“我亲近谁，谁便会大难临头，从小到เ大，都是这样……我十三岁时，宫中ณ传出后宫已有内人怀上龙种的谣言，其实起因是我几个ฐ妹妹年幼，尚须乳母哺育，宫里便在外寻找乳母，后来以讹传讹，就传成了乳母是为我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大臣刘安世和范祖禹为此接连上疏，暗指太皇太后对我管教不严，导致我过早宠幸宫人，损伤龙体。太皇太后一边安抚大臣，解释寻找乳母的原因，一边却把我身边所有的年轻内人全唤了去……等她们回到我身边时，个个红肿着眼睛苍白着脸，身上手上还有篾条鞭打的痕迹。以后她们也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我稍微靠近她们，她们就会露出惊恐的表情……”
赵煦黯然道：“无人告诉我他的去向，我亲政后下令去查，才知道他当年是被送往西京大内洒扫宫院，没过几年便病死在那里了。”
“剑伤？”蕙罗一惊，立即想到了赵似要与赵佶舞剑之事，脱口问道：“是十大王刺๐伤他的么เ？”
从圣瑞宫出来，蕙罗先去了尚服局看香积。片刻后果然有消息传来，梁都知收回了之前的命令，香积可继续留在尚服局。蕙罗方才安心回到福宁殿。
一群内人怯怯地应了，蕙罗这才想起，圣瑞宫与别处不同，自选宫人若干，平常一切起居膳食之事全由á太妃宫中内人来做，不大用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所以以往给她梳头的应该就是答应的这一群人了。
蕙罗道：“还是用榆树刨花，但里面加了薄荷、香白芷、藿香叶、当归等几味药，经常用来抿头，可使头乌黑而不易落。”
赵佶笑道：“我是偶然听王姑父说，广州今年来了一位番商，专售异国香料，心念一动，派人专程去看，果然见他那里有一钱龙涎，当即便买了下来。”
赵佶道：“龙涎在海ร上漂浮时间越长，颜色越浅，便越贵重。一块白色龙涎ๆ往往须经上百年才能ม成形。龙涎留香甚久ื，终日不歇。其余任何香药，包括麝香，留香与定香能力都远远不能ม与它相比。龙涎之香，几可与日月共存。因其由龙所生，香气特异，不似人间物，故亦有别名——天香。诸香之中龙涎ๆ最贵，天价求之还不易得。宫中不知有无存货，即便有，在尚服局女官中，大概ฐ也只周尚服才可一见罢。”
蕙罗立即谢绝：“多谢大王美意。但我们合香的内人，平日都不能在自己衣裳上薰香，所以大王不必赠香给我了。”
一席话听得周妩儿转忧为ฦ喜，又连连道谢。虽然在笑，但目中有泪光闪动，显然联想前事，不免百感交集。
有几声哭音凝结在咽喉处，她奋力挣扎抵挡，乃至对他拳打脚踢，但他大概见识过许多类似的场面，早已๐处变不惊，化解的动作很轻松，似乎她会使出什么招式他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蕙罗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他已款款转至她面前，一揽她纤腰，将她紧ู箍于怀中。蕙罗骇然欲惊呼，但声音未出口便被他覆上的双唇深锁于喉间。而与此同时他的手亦开始了进一步的行动，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移。
赵煦道：“你这样会落人口实，说坏了规矩。”
赵煦试探着问他：“听说前几日你与十三哥各自带家臣去玉津园田猎，他那块园子的罗网没系好，放的猎物都跑到เ你那ว边，然后全被你射杀了？”
蕙罗一愣，僵立于他榻前，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浑浊的热流顺着衣袖，似烫的蛇一般蔓延上她手臂，很快地袖底有水滴渗出，又滴落在她裙袂之ใ上，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同样浑浊而不令人愉快的气息，她异常灵敏的鼻子迅分辨出了那些复杂的气味来源：草药、陈酒和混合了胃酸的未消化的粥水……
而就在此时，赵煦却连咳数声，气喘不已๐，最后猛地支身坐起，胸下一涌，一手掩口，作呕吐状，几脉ำ清水已从他指间溢了出来。
张茂则未接他的话，和言另寻了话头：“前日臣教大王象棋，大王都学会了罢？何不与阁中ณ内臣练习几番？”
张茂则道：“射弓田猎自有定时，未经官家宣召他人不得前往，何况亲王平时不得擅自出宫，这些大王应该都知道罢？”
“怎么了？”她听见赵似问，却觉无从回答，倒是难以抑制地放声哭了起来。
他快步靠近她，伸手欲拍她，最终还是收回了。默然站着听她哭了半晌，再淡淡道：“你是害怕么เ？……别担心，我娶你。”
她怔怔地抬看他良久，才意识到应该是他误解了她的眼泪，以为她是在为前途担忧。而他还在解释：“如果出去后他们要处罚你，逐你去瑶华宫，削出家，或者更糟的刑罚……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娶你。”
她有奇怪的感觉。这话她隐隐觉得万般不妥，却又令她感到เ温暖，亦不知听了该哭还是该笑，以何种表情配合。
“不过，只能是侧室。”他补充说。见她又是一副稀里糊涂的迷惘模样，他加以解释，“因为ฦ我的宗室身份要求我的元配夫人是大家闺秀。”
虽然从没想过要嫁给他，更遑论元配抑或侧室，但听到他画蛇添足的这一句蕙罗仍然满心不喜，拭干泪痕，冷冷地别过脸去，道：“奴家蒲柳之姿，哪堪匹配大王这千金之子。多谢大王抬爱，可惜奴家无福领受。”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做皇兄的妃嫔，还是继续晋升做女官？”赵似不以为忤，好脾气地说，“我只是想帮帮你。”
蕙罗决然摆：“都不是。我不要做妃妾，无论是皇帝还是亲王的，也不要老死宫中。我希望有一天能被放出宫，自己้开一家香药铺，在宫外的天地生活，自食其力地活下去。”
“宫外的天地……”赵似重复这几字，状甚惆怅，“说起来，我的愿望和你差不多。我也想出宫，离开皇城，自己造一艘大船，在大海ร里航行，往返于大宋和海上诸国之间，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在一个ฐ地方待久了，就去更远的国度……”
“是去买香药么เ？”蕙罗插嘴问。
赵似一愣，旋即笑了：“就算只为你的香药铺，也得买了带回来。”
蕙罗与他相视微笑，适才郁结的心情由此稍解。
而他却又叹了叹气：“你的愿望不难实现，我的只能想想……宗室不可擅自离京，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小时候去的西京皇陵了。”
永裕陵。蕙罗了然，差点脱口而出说那ว时见过他，但略一踟蹰，又决定不提了。
两人又默默无言。片刻后蕙罗再看赵似，见他举目望门的方向，微锁眉心。
你说，门开的时候，我们会看见什么？”最后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