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诗帖，赵佶更有了兴致，问：“你记得全诗么？”
太后冷笑：“官家固然宅心仁厚，可也有私心。”
郑滢也问过蕙罗是否需要帮助制ๆ作香篆，蕙罗却谢绝了。郑滢质疑道：“不制新香篆，如何以形态取胜？”
周尚服道：“还是娘子考虑周全，确应请帝后定夺。”
沉默而漫无目的地观望，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觉夜色渐浓，幽风乍起，吹落半池焰火，水上浮的光影暗淡了许多。蕙罗转身正欲离去，忽闻池水对岸有一脉乐声缓缓传来，高古苍凉，是陶埙的立秋之ใ音，在这繁华稍歇的中夜里响起，显得尤为孤清。
看见蕙罗进来，刘清菁一把抓住她：“对了，还有尚服局……梅玉儿也在散布这谣言罢？”
蕙罗暗自担心，疾步走到岸边观望，并不见水中有赵似身影。
待蕙罗讲完，他和言道：“我知道了。妹妹夤夜来此，辛苦了，且坐坐再归。”
及至内东门，太后遣人送来贵妇冠服，命孟冲真易去尚穿着的道衣，再请入太后寝宫。
然后又向二人解释：“她算是半个洛阳人，所以让她来看看。”
而次日，刘韵奴眉飞色舞地来找蕙罗，道：“我运气还真不错，送点心到坤宁殿时，皇后刚刚生下皇子，官家心情很好，看见我送来的是糖蜜韵果和圆欢喜，好像更高兴了，还和我聊了几句，今日通知司宫令和李尚食，把我升为正八品掌膳了。”
后来有一天，她来找蕙罗，让蕙罗跟随她上宫城与外间相连的宣德楼，与蕙罗立于城门上，垂目示意蕙罗看下方。77๕88
赵佶一闻，立即起身，跪下拱手道：“孃孃，此事非同小可。元符皇后乃先帝力排众议而立，常向人称赞其美德。臣是承先帝遗制即位的，若臣现在废元符皇后，还以伪造手诏之事为ฦ由，在世人看来，岂非忘恩负义，有意彰显先帝之短，意指先帝识人不明，抉择有错，且忤逆不孝？何况臣与元符皇后是叔嫂，岂有以叔废嫂，代兄休妻之理？若实施，恐事理未顺，将为千夫所指。”
“先通知了，这舌头就割不下来了。”刘ถ清菁漫不经心地道，“宫正我已让人去请，很快会过来。”
殿中ณ内侍亦随太后退出，赵佶身边侍者侍立于门外，曾布见状，上前密语赵佶：“如今宫廷内外大事均由太后处分，外间议论纷纷，说陛下乃ี成年长君，又将生子，皇太后只待弄孙即可，万无垂帘之理。”
“但是他去西京也是好事，”太妃靠近赵似，压低声音道，“正好可与督造山陵的章相公会合。还有蔡左丞，他门生遍天下，我先设法与他夫人筹谋筹谋，联络好各地门生。待灵驾引，你作为先帝亲弟，必然要从灵驾西行送葬，我再让身边的蓝从熙一起随你去，届时与章相公、梁从政、蔡ກ左丞及其门生会合，共谋大计。”
刘清菁正在梳妆，从一节紫竹管中挑了少许含龙脑的透明口脂，对镜点唇，听此禀奏，手势暂停，命蕙罗查看是什么香药，蕙罗稍后回复：“有麝香、甲香、*、灵猫香、白笃耨及各色沉香，此外还有开元宫中香和花蕊夫人衙香等合香。”
赵佶原是坐于主席静观，此刻๑听刘清菁周围人齐声惊叹，立即起身走至近处低细看，旋即亦颔称赞。
蕙罗愈摆手：“那我更不能收。你为送我这个让他如此奔波，恐怕他和旁人都会认为，大王是重色轻……”
“好个高傲的丫头……”赵佶一把卡住蕙罗脖子，把她拖了起来，盯着她道：“听说，你也拒绝过先帝……太后说章惇的一句话倒很适合你——先帝养成你大胆！”
蕙罗领命，先往元符宫，想查看香炉状况。甫入元符宫正殿，便觉薰风扑面，香气浓郁。蕙罗左右一顾，现殿中格局与别处不同，两边皆用镂花银棱屏风分割空间。走近屏风，见那镂花银棱中ณ暗藏香槽，槽内盛有香药，香味便是从镂空花纹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去的。
孝骞置疑道：“如今夜已深，却让十二哥再去哪里？”
东京大的食店名为“分茶”，规模大者比之ใ酒肆不遑多让，只是不能住宿。如今他们光顾的这家遇仙正店前有楼ä子后有台，门口立有漆红帐柱，顶部钉半月形彩雕木板，如酒肆欢门，入门后内部亦是有厅有院，花竹掩映，垂帘下幕，景象优美。三人上到二楼，面前是一宽敞走廊，走廊两边以镂花雕窗和彩绘屏风做隔断，隔出一个ฐ个被称为“阁子”的雅间。章惇挑了一间僻静阁子，与赵似蕙罗一同入内坐下。
“你有没有想过香药铺要开在哪里？”赵似问她。
蕙罗大喜，忙连声呼赵似：“十二大王！十二大王，大王救我……”
赵佶在帐中略含笑意地回答：“那ว不是鸡叫，是苍蝇在嗡嗡地飞。”
香积是归王湲分管。这日夜间，香积向蕙罗哀叹不已：“我分到的香药霉变的多，我手又慢，明日恐怕无法完成五箱的量了。可怜辛苦一月，最后月俸都要被全扣掉。”
“你是如何想出这个ฐ法子，让我每次穿上衣裳闻到香味，都会想到，这是蕙罗薰的？”赵佶问。
蕙罗大悲，一壁奠茶酒一壁掩面恸哭，哀不自禁，伏拜于地。
章惇已面如死灰，蹙眉不言。
蕙罗只好伸手穿好，依旧坐下，把自己้包裹在他满是暖意的大氅中。那暖意如火苗般迅蔓延到脸上，她立即将那烧红的面颊也埋进裘绒里，不敢再看他。
“但是，还有但是的，”蕙罗往下说，“当柑橘皮的味道散去，走近官家，可以闻到官家的第二重香，就像是柑橘花的味道了……不对，不是寻常柑橘花，是永嘉朱栾花的香气，很纯净的清香，远胜茉莉栀子之ใ类，没有柔媚之感，又带有果实的甘香味道，就像……就像官家曾跟我说起的童年时和小黄门做朋友的你。”
赵煦ะ以手掩口剧烈咳嗽ณ，蕙罗近身服侍，现他指缝中有血渗出，顿时大惊，一壁为赵煦ะ拭擦血迹，一壁吩咐内侍快请御医。赵似亦惊惶，欲上前探看，被杨日言挡住，劝道：“大王还是回去罢，官家不宜再动气。”
她转身，手持梅花含怒回视赵似。
太妃述说至此，见赵煦仍无回应，便伸手欲拉他转朝自己：“六哥，所以你不能让太后立别人为储君，否则我又会重新沦入那噩梦一般的境地，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皇家小妾。何况，这几年我过得风光，嫉恨的人自然更多，但我面前浮华原是虚空，若你有个好歹……”
梁从政听了太后这话一时不语，太后抬目视他：“都知认为现下议此事当否？”
朱太妃与刘皇后相继赶到。见赵煦此状，太妃气急交加，握着儿子手哭了片刻，又睁着一双泪眼出来，厉声喝道：“崔小霓呢？”
赵佶笑着朝她一揖：“小霓姐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向太后见状淡淡一笑，对朱太妃道：“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中，有一位叫阿洛的，太妃应该也见过，今年十七，与十二哥才貌相当，或可匹配。”
而赵似振剑一挥，舞蹈的动作多了些刚劲意韵，又清晰响亮地唱出了下半阅”唱彻，人尽说，宝此刚无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赵煦展开双臂，一壁任蕙罗解衣，一壁又问刘清菁：“你来了这许久，怎的衣裳还没换好？”
香积见她如此动容也吓了一跳，忙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เ自己房中，关好门，方才问她：“好好的哭什么？我又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别人。”
起初对他的戒备之心悄然淡去，她开始觉得他像个需要抚慰的孩子，便出言安慰他：“喜欢大王的人很多的……知心好友有两三个ฐ就不错了。一个人能走到另一个人心中最深处，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
赵佶此前并未多顾蕙罗，如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常表现出来的那样，视她有如陌生人。但蕙罗搀扶王夫人的那一瞬，他微微倾身，越过王夫人着意看了看她。蕙罗不敢与他对视，只是低，沉默地扶着王夫人下楼，而赵佶亦不语，众人默然前行，一时间楼中异常安静，只听见裙ำ裾窸窣和环佩玎珰的声音。
这位大长公主下嫁吴越忠懿王之曾孙钱景臻，生子名钱忱。论辈份她是今上祖姑，但年龄尚比太后太妃小几岁，新า娶的儿媳也才十六七，是仁宗朝著名言官唐介的孙女。唐氏容貌并不美艳，但眉目清秀，言止文雅，随大长公主入内接受钗ู冠簪戴后拜谢如仪，面对太后太妃的询问应对得体，落落大方。太后朝大长公主点头，以示ิ赞许之意。
蕙罗不解，问小黄门：“十二大王这是何意？”
蕙罗忙阖上巢ิ门，摘下帷帽，向赵似施礼。赵似也无回应，只是以一贯的冷硬语气问：“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典饰是尚服局第三等女官，职位品阶仅次于尚服和司饰，一般是由尚服局女官按年龄资历依序出任，魏典饰因得皇帝ຓ宠幸而跃升至此位已属破例，而蕙罗年龄更小她几岁，此番听见任命顿时惶恐不安，连连推辞，太后并不理睬，只道：“这是你应得的。这宫里，你做过什么都会有人看在眼里，赏罚分明，错不了。”
待郑滢出了门去，赵佶又对王湲道：“阿湲姐姐可否把这洗手的檀香散多赏我两瓶？”
而那两人作画的作画，看画ฑ的看画，都没感觉到蕙罗和王湲的存在。赵佶又画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画面对郑滢道：“今日这幅，阿滢姐姐觉得如何？”
赵煦ะ道：“梁都知跟我提起这事，委婉地说，你私下求见亲王说这事，乃ี轻狂失礼之举，多半是见新获我宠信，便恃恩张扬，擅自干涉宫中事务。”
诸人答应，相继退出。蕙罗寻思着这“你们”也应该包括她，便随之往外走，不料赵煦却又道：“蕙罗，你留下。”
“你是想说，她是个忠于职守，既敬业又尽心的人？”赵似抛开手中书本，面向蕙罗，正色道，“可是一位内人的职责，并不仅仅是做好自己的工ื作。在宫中做事，自然应该行止庄重，严å守礼仪法度。如此肆意嬉闹，乃至冲撞亲王，难道不该受到惩罚么？”
蕙罗好生气恼，伏埋头不忍再顾。自怨自艾之余想到赵似，亦对他心生两分莫名怨气——尽管明知他那样说其实并无恶意——用只有自己听的见的声音嘀咕道：“我就是不美，那又怎样？要你来说！”
“你口口声声说我错，却又不看看自己้平日能做对几件事！”太妃示意蕙罗暂停梳，索性坐了起来，拍着榻沿面对赵似数落道：“你虽比姐姐多读了几本书，但为人处事全不通情理，真真不懂事……我还想问你呢，上月梁都知庆生，姐姐拟了一份礼ึ单给你，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เ需要添加的，你却为何非但不添，还私下减去了其中一斛白笃耨？”
蕙罗一时兴起，提笔临了“卿佳不”之后数字请内侍带给赵佶：“吾诸患，殊劣殊劣。”
未料赵佶收信后竟让杨日言连夜从斋宫赶回，宫门一开杨日言便去找蕙罗，问她：“典饰娘子贵体违和？”
蕙罗愕然道：“没有呀……”旋即意识到是自己昨日回信令赵佶误会了，忙解释道，“昨日信件，只是我临ภ帖的内容。”
“哦，如此，娘子珍重。”杨日言释然微笑，“官家很牵挂娘子，收到娘子信函焦虑之情溢于言表，让我连夜赶来探视。”
蕙罗连声道歉，杨日言和言道：“不妨事，见你们相处融洽，我也很高兴。”
蕙罗听了颇不自在，轻叹道：“杨先生，请别叫我娘子。”
杨日言但笑不语，朝她长揖，退后数步，才转身离去。
杨日言回斋宫复命后，赵佶再遣内侍来为蕙罗送信，这次写的是王羲之《旃罽帖》上的一句：“无缘见卿，以当一笑。”
字也得如原帖般洒脱流丽，观之若见赵佶笑颜。蕙罗默默看了，却无心绪作答，也怕写多了他会多想。少顷问内侍：“官家在斋宫，可曾缺什么？”
内侍道：“什物倒也不缺，只是斋宫要比禁中冷，官家说在那里住着也无趣，很想家。”
蕙罗略一思索，到卧室取出藏了许久的一罐香品，是赵佶生日那天与他一起合的，故皇太妃用的香药。
蕙罗取了几枚置于香盒中，让内侍带给赵佶，又对他道：“斋宫清冷，请官家别忘添衣。”
内侍答应，再对蕙罗道：“典饰娘子还是给官家写点什么罢，否则官家问起，我也不好交差ๆ。”
蕙罗沉吟，才又提笔，以王羲之ใ《积雪凝寒帖》上一句作答：“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内侍携香药及蕙罗信函再往斋宫。翌日归来，仍旧带来了赵佶的回函。
这次他临ภ的手帖是蕙罗此前未曾见过的，仍只寥寥数语，却令蕙罗凝视许久：
“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