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天将入暮,举子均已进场,号舍的栅门上锁,名为ฦ“封号”。上百人挤在这条如铁链样的狭巷中,嘈杂纷扰,不可名状,高喊“号军”之声,此起彼落,而号军只得三名,哪里照ั应得过来?所以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自己动手。
正在灯下为ฦ顾千里写信时,龚太太来了,月华捧着她的水烟袋跟在后面。
“这要看太太怎么劝了——”月华说道,“会吹箫不足为ฦ奇,会作诗,看起来是好人家出身,沦落风尘,定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时候才不算快呢?”
谈我的个想法
等了会要再喊第二声时,屏风后面有了响动,声咳嗽,踏出来个须眉皆白的老者,看便知是“老苍头”。
“多谢老师关爱。”龚定庵起身告辞,“改日再来请安。”
“请稍待,请稍待。我有事奉求。”
周贻徽说完,转身入内,不会捧出来个画轴,是他父亲的像,要请龚定庵题首诗。
龚定庵自然“谨遵台命”。但将画像拿了回来,却不知如何着笔?因为对这位“荐主ว的老太爷”,生平行谊,无所悉,只好先找广西籍的朋友去打听,据说周贻徽的父亲叫周维坛,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欢讲通学,此外就无是称了。
材料é太少,而且龚定庵心情不佳,懒得为这些应酬笔墨去花心思,便用八股文中ณ出“截搭题”的办法,将不相干的事硬扯在起,写了首七绝:
科名几辈到เ儿孙,道学宗风毕竟尊;
我作新诗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门。
“榕门”是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陈宏谋的别号,此人亦在名臣之ใ列ต,殁后谥文恭入祀贤良祠,他也是广西临ภ桂人,所以龚定庵在末句之ใ下自注:“陈文恭公其乡先辈也”。题目是:“荐主周编修贻徽属题尊甫小像献诗”。
这首诗的末句,含着个簇新的典故——清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故事。第个出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ษ,四库全书告成,偃武修文的极盛时期,那几个年头的科场佳话极多,四十三年戊ຘ戌会试,考官中有六个ฐ状元;四十四年己亥恩科乡试,江南闱榜四元,状元会元各二,实际上是五元,因为那ว科的解元,苏州的钱荣字湘,在四十六年辛丑,中会元复中状元,成为明朝商辂以来,三百多年中又个连中三元的人。
自乾隆辛丑至上科——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状元陈继昌,亦是连中三元,他就是陈宏谋的玄孙。所谓“祝公家法似榕门”,意思是周家将来亦像陈家那ว样,会出三元,这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不过,在龚定庵虽自觉这样的诗实在无甚意味,而周贻徽却很高兴,因为龚定庵是当时的大名士,只字片语,亦足增光,而诗题中表明周贻徽曾是他的“荐主”,这点更使得本人得意。
发榜的第四天,接到苏州的来信,发信的人不是燕红而是顾千里。果如所料,因为ฦ不是好消息,所以顾千里不敢早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心境,“文战”不利。
消息不但不好,而且是很不好,场春梦而结尾是噩梦——燕红削发了!亦正如龚定庵直在担心的,是杨二所施ๅ的鬼蜮伎俩。
第四章
薛太太得了春温险症
祸ຖ患之起在薛太太得了春温险症,不过十天工夫,医药罔效,瞑不视。哪知杨二心计极深,直在留แ意燕红的动静,听说薛太太得了险症,便又从她家所延请的医生处打听消息,听说势将不起,备好了具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沙枋棺木,薛家举ะ哀不足个ฐ时辰,燕红去请顾千里,犹未抵达,那口棺材已经抬来了。燕红只当是顾千里代办的,及至问明白是杨二所送,大错已在不知不觉中铸成,空棺无退回之理,只好接受。接受了棺木,便不能不接受杨二派人治丧ç。等顾千里赶到,杨二以丧主ว的身份向他道谢,同时请他帮忙。燕红只守着她母亲的尸首,哀哀痛哭。
于是在无可名状的情况之ใ下,薛家办了场不算寒俭的丧事。大殓已๐毕,停柩在堂,设置灵帏,要立神主牌时,件意想不到เ的事发生了,神主牌上下方แ具名是:“孝女燕红孝婿杨达百拜奉祀”。杨达便是杨二,他不但立了这样方神主ว,而且对着神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在此以前他祭拜磕头,已使得燕红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收场?如今看到เ他行这种等于初见岳母的礼节,知道任何口舌都是白费的了。
接下来的变化更是龚定庵梦想不到เ的,燕红铰了头发,带了个丫头,悄然买舟他往,留了封信给顾ุ千里。这封信,顾千里也寄来给龚定庵看了,燕红的信上说:杨二出此手段逼婚,实为从古未有的奇事,但她已身许龚定庵,义不可负,而且她也绝不愿嫁杨二,但讲理无可讲,论法原情,恐怕两皆不利,本来她想从母于地下,但不见龚定庵面,不能死心,所以决定遁入空门,至于对杨二的未了事项ำ,拜托顾千里代为ฦ处理。
燕红在信中ณ很哀伤地说:“云缬鸾巢”本是她跟龚定庵将来双栖之ใ处,哪知辛苦得来,轻易舍去。她授权给顾千里,跟姓刘的房主接头,退回原屋,收回典价五百两银子,作为ฦ归还杨二所垫的切费用,她坚决地表示,如果杨二不愿收回,便将这五百两银子用杨二的名义,捐给善堂。总而言之,她不愿欠杨二的人情。
这封信写得周详而决绝,她没有句指责杨二的话,但对此人的深恶痛绝,表现得非常清楚。龚定庵看了又看,嗟叹不绝,同时悬念不已,烦闷莫释。
眼前有个最大的疑问,亟待求得解答,燕红到哪里去了?此外顾千里如何为她处理善后,以及杨二作何说法?也是龚定庵所关心的,而顾千里语焉不详,只说:“弟因先岳在籍去世,岳家门无五尺之勇,不能不遄程前往料é理后事,俟事毕回苏,侦得伊人踪迹,并与杨二晤谈后,即当驰告。倚装匆匆,书不尽言。”
“唉!”龚定庵不断叹气,“偏偏就有这么巧!”
“大少爷,”阿兴知道了这件事,安慰他说,“燕红姑娘是为避开姓杨的,不能ม不用这个法子,并不是真的要去当尼姑。我看,赶紧回去吧!等大少爷回去,顾二少爷跟姓杨的交涉แ,定也办好了,那时候燕红姑娘自然会把头发留起来。”
“留起来又怎么เ样呢?”龚定庵黯然说道,“我实在有点怕见老爷。”
“大不了跪在老爷面前认个ฐ错,有太太在那里,索ิ性把切都说开了,用不着瞒东瞒西,自己้受罪。”
他的话是密云不雨的声响雷,为ฦ他开启了另种心境,通盘筹划了下,决定尽快南归。
当然,他也不能ม说走就走,首先要请假,就是件说不出口的事,为了预备会试,可以不到阁办事,会试既已๐落第,便当安心供职,请假回南,有何必要的理由?
光是这点便煞费踌躇,而就在此时,由á“民信局”同时递到了三封信,分别ี来自上海杭州ะ与苏州。
上海ร来的信是他的妹妹瑟君的笔迹,拆开来看,是为她母亲代笔:“字谕大儿”以下,简简单单地说:等发榜ึ,如果考中了,自然要等候殿试及朝考;倘或落第,即速南归。此外只说她身子还好,却未提他父亲。最后有瑟君的附笔:听说苏州出了风波,父亲很不高兴,到上海先不要回家,派阿兴悄悄回来通知了,再定进止。
这封信使得龚定庵惊疑不定,接下来便拆顾千里的信,那ว是他料理了岳家的丧事,回到苏州所写,首先谈与杨二交涉的经过——
“燕红在杭州。”杨二说道,“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
“喔。”顾千里心想,燕红到杭州去干什么呢?当然,这不必跟杨二研究,他只谈燕红所托之事,“我是受她所托,来谢谢你为她葬母之ใ恩。”
“那也是我应该做的事,薛太太生前把她许了给我的。”
这话不妙!顾千里便率直说道:“杨二哥,你这件事做得有点鲁莽!薛太太的神主,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你这样自称子婿,试问置杨二嫂于何地?”
这句话很厉害,缙绅人家最怕礼法上站不住脚,评起理来,必落下风。杨二很勉强地答说:“这是我稍微过分之ใ处,但不管怎么说,燕红跟我的名分已经定了。”
“什么名分?”
“偏房。”
“杨二哥,这你又错了,对偏房之母,自称子婿,那么对杨二嫂的令尊令堂,你又该称什么เ?”顾千里先世游幕,所以他对律例也很熟,为杨二指出,“承认燕红是正室,是‘停妻再娶’,说燕红是偏房而对其母自称子婿,是‘宠妾灭妻’,两者皆不容于名教,亦悖于律例。杨二哥,我们平时虽少来往,到底是朋友,到底都是缙绅,我奉劝你把这件事撤消了吧!闹起来会成为个大笑话。”
“撤消!”杨二问说,“怎么เ个ฐ撤消法?”
这话却将顾ุ千里问倒了,最明确的撤消เ办法,便是将薛太太的神主ว焚毁,但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不知道能ม不能行?
但仔细想想,尸首尚可焚化,神主又为什么不能烧?因而这样说道:“到满七除灵,请你来把薛太太的神主烧掉,这就可以表示ิ撤消เ了。”
“不!ำ”杨二摇摇头,“要烧你们自己去烧。”
顾千里心想,这不能强人所难,反正利害关系已经跟他说明白,料想他也不至于无理取闹,便撇开这层谈另件事。
“还有,足下为薛家所垫的丧事费用,理当奉还,请你说个数目。”
“不!”杨二拒绝的理由,“钱我已经花出去了,只当施舍,岂有收回之ใ理?”
“人家就是不愿你施舍。”顾ุ千里说,“那ว来薛太太岂不是欠了你的来生债?”
“就算我买妾所付的身价好了。”
到เ此刻还说这种刻薄无礼的话,顾千里觉得不必再跟他谈了,当下冷冷地说道:“丧ç事费用是算得出来的,算好了我叫人把钱送来,你如果不肯收,用你的名义,捐给善堂。人家不欠你什么!”说完,起身就走。
第四章
燕红真的做了尼姑
杨二却将他拦住了,也有句话交代:“燕红真的做了尼姑,还倒罢了,如果留发还俗,她不要梦想嫁姓龚的。”
顾千里不理他,冷笑着走了。随即估算了下杨二所垫的费用,不会超过四百两。如数送去,果然拒收,顾千里亦就照原来的办法,捐了给育婴堂,请那里的司事,写封道谢的信给杨二,瓜葛已了。
这笔钱是顾千里代垫的,他在信中问龚定庵,原来的房子是不是还要保留?如果不想要了他再跟房主去交涉。至于燕红的下落,他时无法打听,但如说去了杭州ะ,龚定庵打听起来要比他来得方แ便,又说:“兄如接得家报,是何情形,便乞示知。”
很显然,顾千里的意思是,燕红到杭州去的目的,是去看吉云。不过龚定庵不明白他何以不愿明言,仅作暗示?
这样转着念头,便急急拆阅杭州的来信,匆匆看完,大失所望。吉云的信中,根本没有提到燕红。
会到เ哪里去了呢?龚定庵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抛开,全力去进行请假回南的事。
这回龚定庵找了个定有用,但非万不得已不去找的人,就是他的胞叔龚守正,他是翰林出身,现任大理寺正卿。龚定庵与他的这位老叔雅俗有别,气味不投,但毕竟是叔侄,所以龚定庵如有所求,只要开口,龚守正总不会使他失望,但附带的番๘规诫,往往是龚定庵听不进去的,所以非到万般无奈,他不愿去求教老叔。
果然,谈到回南的话,龚守正说,“你装病假好了,我替你在几位中堂面前说说。”
“是。”
“你这次的闱作,我看了。”龚守正说:“策论类多逆耳之言,但非忠言,而是偏激。须知当今之世——”
龚定庵心想,又要长篇大论开教训了!好在心理上已有准备,硬硬头皮忍受。幸而有客来拜,打断了龚守正的话。
这个客人是龚守正的同年,名叫王锐,现任内阁学士,新近奉派到เ福建查案,回京复命以后,有些土产分赠同年至好,特为亲自送来。
龚定庵跟王锐也很熟ງ,当然要留下来陪客。谈到路的见闻,王锐说道:“定庵,扬州有个故事,倒是你的诗材,有个孝廉公,姑隐其名,天去看曾宾谷——”
曾宾谷单名燠,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散馆未曾留馆,改为户部主事,不久派为ฦ军机章京,颇็得和的赏识,升为员外郎以后,以京察等,外放两淮盐运使,由六品超擢为三品,不但是难得的异数,而且得了个有名的肥缺,时不知羡煞了多少朝士。
曾燠很会做官,两淮盐运使当十五年,到เ嘉庆十二年才调为湖南按察使,再转湖北,调升广东藩司,贵州巡ำ抚,嘉庆二十四年丁忧,服阕起复,已是道光纪元,授为两淮盐政。旧地重游,驾轻就熟,公事上应付裕ษ如,闲下来的工夫,开筵演剧,看花赋诗,逍遥得很。
这天有个王锐“姑隐其名”的“孝廉公”——举人登门,开口要赏五百两银子,这种打秋风的情事,在曾燠个ฐ月总有三四回,大小都要应酬。但这回数目太大,而且言语之间,不甚客气,曾燠听了其他清客的建议,认为ฦ个举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该如此狂妄,以断然拒绝为ฦ宜。
向来寒士打秋风,往往先投以诗或者恭维主人,或者自述境遇,能够打动对方แ,可获厚赠。独独此恃才傲物的举人,打算看曾燠所赠多寡,献诗为报,哪知分文无有,当然大为愤怒,但仍旧ງ送了首诗。
“这首诗是七律,可想而知,不会有好话,其中最恶毒的是,有这样联:‘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王锐看着龚守正问道,“年兄,曾宾谷的生平,你也很熟悉,你说呢!”
“上句明明是说他谄媚和,才能由员外跃而为两淮盐运使,故意安上‘明主’二字,要教人想起高宗晚年,和如何弄权。下句是骂他只知享乐,不理公务。”龚守正摇摇头说,“如果有言官跟曾宾谷过不去,光拿这两ä句诗作题目,便有得他好看了。”
“这就是另类的文字狱了!”王锐转脸又说,“定庵,此事大可感慨,是不是好诗材?”
“文字可以贾祸,亦可以使他人被祸,所以下笔总宜谨慎。”龚守正摆出叔父的面孔,告诫侄子,“定庵,你应该引以为诫。”
“本来倒想遵王世叔之ใ命作首诗,”龚定庵说,“听二叔这说,吓得我不敢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