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朝堂沉浮ด十几年，如今年纪已经三十有五，但就他做下的事来看，他还是太年轻了，甚至不满四十。
就这么呆了一会儿，有人叫他：“路平哥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实话说，这是薛寅平生最厌恶的一件事。
他周身伤重，刚一动作，便觉脏腑剧痛，如遭猛锤敲击，不由痛呼一声，唇边溢出血色。
薛寅在上书房待了挺长时间，结果又是待得差点睡着，所幸听到外面动静激灵一下醒了过来，免了一顿训。他一见霍方就头疼，但见这老人一脸入骨疲惫，也是不忍，道：“霍老请坐。”
这里正是他刚住了两天的寝宫，本也颇有皇家风范，华美尊贵，不过被他住了这两天，将这里面值钱物件搜刮ุ了一空，于是如今就显得寒酸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也没多少家具，他身后不过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小榻，别无他物。
青年文士念头一转，恍然，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他说着就要转头离开，不料é身后男人忽道：“越之ใ。”
月国人点头，又躬身道：“陛下，那ว样东西现下不在我身上，而在我一名同伴身上。请允许我前去寻找同伴，届时必定将东西双手奉上。”
薛寅一口酒下肚，脸立刻就红了，但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嘴里灌酒，啧啧有声道：“妈的，这是琼玉京吧？老头子在的时候一犯酒瘾就跟我娘念叨这酒，说是在北化就再也喝不到了。这滋味也不怎么样啊？一瓶值千金的琼玉京啊！”
要这群人安安心心地跪一次，也当真是难得，薛寅坐在龙椅上叹气：“众卿平身。”
老人中气十足，声音低沉，响在静谧的殿内如响雷一般，薛寅眼睛扫过殿内众人，只觉每人神不尽相同，又各个ฐ复杂无比。有畏惧的，有愤怒的，有忧愁的，有阴沉的，有冷淡的，众生百态，不过如此。他笑了笑，轻飘飘问：“诸位怎么เ看？”
天狼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第三，我今天抓到一个ฐ月国人。”
路平逐渐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问：“爷是要听哪些？”
华平霍然回头，阴森森地盯着他，冷冷道：“霍方แ！”
半日之ใ间，薛寅要带走的一千人已经列ต队完毕，一千号人浩浩荡荡站在王府周围，声势浩大，霎时间连这破破烂烂的宁王府看上去也不这么เ寒酸了，薛寅一踏出王府，就听震耳欲聋一声响，千人齐呼：“王爷！”薛寅面色不变，刘ถ荣却被这阵势吓了个趔趄，薛寅满意地点头，“儿郎们，准备出。”
房门被一脚踹开，一女子端着个ฐ托盘大步走了进来，把托盘放桌上，再把盘中ณ乘着汤的瓷碗“啪”一下放在薛寅面前，口中ณ骂道：“你能再懒一点么？饭还要人端进来。”
柳朝看似太平，实则也是暗流涌动，势复杂。霍方人虽迂腐，看事却准。
柳从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了摇酒杯，叹道：“朕生于忧患，一生如逆水行舟，步步小心，只因棋差一步，尸骨无存。头上悬剑，喉中含铁，如此度日，说来辛苦，却也快活得很……”他在手中空杯中ณ倒满酒，看向眼前，惋惜地摇了摇头，“薛朝有如此忠臣，却不得重用，着实可惜。老师一路走好。”说罢将酒杯一转，酒水尽数泼洒在地，酒香四溢。
与此同时，他面前传来“砰”的一声，霍方แ嘴角溢血，脸色灰白地倒在了地上。
他喝下的是毒酒，这个老臣在宣京城破之时就结下了死志。
他如今并无官职，穿的是普通布衣，须皆灰白，白须染血，满面皱纹，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犹自睁着，死不瞑目。
偌大庭院，一片寂静。
柳从之笑道：“事出突然，扫了诸位的兴。今天就到เ这儿吧，各位可以走了。”
皇帝话，其余人哪里还有留下来的兴致，看到这一幕都觉得倒霉，麻利ำ地退走了。薛寅身边的护卫似乎一时不打算把他押回去，于是薛寅想了想，趁人走得差不多，走到霍方แ尸身前，缓缓为这老人合上了双眼。
顾ุ均磨磨蹭蹭，几乎是在最后一波走的人里面，回头看到这一幕，眼圈一红。
薛寅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声摇头。
薛寅并不觉得这老人是对的，霍方忠诚，但是迂腐，食古不化，永远走不出忠君爱国的圈子，一腔热血报国，最终却无力挽救民生凋敝，国破人散。
霍方แ难道不知道柳从之ใ比薛氏皇族更适合做一个皇帝ຓ？柳从之ใ的文才武略๓，所有人有目共睹。不，他知道，他只是永远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他选择死亡。
薛寅不认同这位老人，却尊敬他。
他蹲在霍方尸身面前，正缓缓站起身，忽听身后传来声音：“老师这可是把朕的好日子搅得一团糟。”
柳从之负手而立，站在他身后。群臣离开，留แ下的不过他们二人与周围侍卫。
薛寅道：“陛下为何放他出来？”
柳从之垂头看一眼霍方，淡淡道：“老师求仁得仁，朕身为弟子，忤逆已无可改，却还是要满足他这一点心愿的。”
放霍方出来，让他求死……求仁得仁？
薛寅叹气，“只望陛下善待他家人。”
“自然会。”柳从之淡淡一拂衣袍，“朕平生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胸襟宽广，有容人之ใ量。老师乃忠臣良将，殉国而亡，值得尊敬，当厚葬，不是么？”
柳从之态度坦然得近乎可怕，适才霍方所可谓句句诛心，直指这位帝王的软肋，帝王最忌□□，薛寅只觉古今任何帝王只怕都难忍受如此诛心之，不料这世上还真的是有柳从之这等涵养功夫好得近乎可怕的帝王，能ม对此一笑置之。薛寅心中忌惮之余，也不由叹服：“陛下胸襟宽广，实在厉害。”说罢一躬身，“此间事了，臣先告退。”
他宁愿回去和路平与方亭大眼瞪小眼，也不愿和这位新陛下打交道。这等人他着实吃不太消。
柳从之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何必着急，左ุ右无事，留แ下来陪我手谈一局？”
薛寅僵硬地一扯唇角，“时候不早，陛下喝了不少，不如早些歇息吧。”自从上次和柳从之下棋之后，这人似乎对此颇感兴趣，三不五时招他去下棋。薛寅本来对下棋就没多大兴趣，如今更是深恶痛绝——原因无他，他一局都赢不了。
陪传说中的天子下棋是有讲究的，毕竟这世上有些人是赢不得的，史书上关于此的逸闻颇็多，甚至有过大臣陪皇帝下棋，耗尽心血在棋盘上摆出“万岁”二字的奇事。薛寅对胜负输赢也不太上心，下得随意，奈何柳从之ใ似乎不喜他敷衍，每次都会激他费尽心力下。一来二去，薛寅确实是被激起了好胜之ใ心，冥思苦想，他自问也不是蠢笨之ใ人，棋力也不差，但费尽心血也罢，用尽全力也罢，在这人的手上讨不了一点好去，屡下屡输，或者说是逢棋必输。实在是输得没了脾气，看见柳从之就觉头疼，恨不得此人再也不要在眼前出现。
柳从之被薛寅婉拒，也不坚持，点头道：“如此也好。”薛寅转头想走，只听柳从之笑道：“另外，你姐姐将于明日抵达宣京，届时你们姐弟二人可以团聚，也是一桩快事。”
薛寅一怔，低声道：“是么，多谢陛下挂念。”
柳从之打量他，“怎么，心有不快？”
薛寅摇头，“能与家姐重逢，无限欣喜。”
“你看上去可一点不欣喜。”柳从之笑着抬手轻拍薛寅的肩，他身材颇高，体态修长匀称，比薛寅高了一个ฐ头，做这动作极为顺手。薛寅冷不防被触碰，又对柳从之满心防备，登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地将拳头收紧，嘴唇紧抿。柳从之只觉掌下的人瘦得不像话，但浑身紧绷，像只把浑身的毛都炸起来的小动物，一时失笑，摇头道：“你不必如此，你投诚于我，我不会亏待你与你姐姐，你仍有王爷头衔，你姐姐的郡主头衔也会保留แ。”
薛寅只紧绷了一瞬，继而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努力放松下来，垂头道：“多谢陛下。”
柳从之好整以暇地打量他，薛寅垂着眼，眼睫颇长，皮肤极白，五官轮廓极其秀气，无多少棱角，显得分外柔和，他说话声音也轻，隐忍功夫颇好，乍ๅ一看，像是个没脾气的瘦弱书生。但这样的人，又怎可能没棱角？
柳从之ใ唇角勾起一丝笑，收回搭在薛寅肩上的手，薛寅松了口气，不料柳从之才将手堪堪收回，蓦ย地手指成爪，整只手前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ใ势抓向薛寅咽喉！薛寅瞳孔紧缩，柳从之来势太快，电光火石之ใ间，他只来得及后仰，一面仰倒，手飞快伸向怀中ณ，片刻功夫，手上匕激射而出，直取柳从之！
柳从之身手敏捷异常，看见射来的匕，不闪不躲，另一手横在胸ถ前一勾，在匕即将射入身体之际微微一动，稳稳抓住匕。接着抓向薛寅咽喉的手蓦ย地变了动作，变抓为拉，一把将薛寅后仰的身体拉起来，而后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拍看似轻巧，实则ท力量极大，薛寅肩上一沉，险些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去。他本来仓促被拉起，重心不稳，经这么泰山压顶的一拍，倒是站稳了，惊魂未定间大口喘着气，苍白的面孔上也带了薄红。只见柳从之看也不看他，低头把玩手中匕，赞道：“锋锐无匹，破空无声，实为名家上品，暗杀利器。”
薛寅呼吸平复，只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头一阵挫败，柳从之ใ适才乍然出手，应是为ฦ试探无疑ທ，但他防心极重，柳从之乍然出手，身手又是快无可快，刹那间他几乎无暇思考，全凭本能ม行事，于是轻易被诈出了随身携带的武器。
而且……适才电光火石之间，薛寅自问已做到了自己้的极致，他受先天所限，身手一直不能算太好，只是尤善暗器，身负利ำ器，攻人无备，无论是杀人还是逃生，皆算得上足够，但对上柳从之ใ，他一点便宜也占不了，所有攻势都被对方轻描淡写化解，不费丝毫力气。
这是一个似乎无法被撼动的人。
薛寅深深吸气，挫败之ใ后，眼中ณ骤然闪过强烈的不甘与战意！柳从之ใ微一抬眼，恰好就看见了薛寅亮得近乎要烧起来的眼神，微一扬眉，然而不过片刻，薛寅锋利的眼神褪去，这个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垂眼，低头，下跪：“请陛下恕罪，薛寅绝无犯上之意，这匕只为防身之ใ用。方才事起仓促，然而薛寅绝无加害之意。”
适才柳从之泰山压顶地一拍，他愣是站住了没跪下去，这下却跪得干净利落，姿态卑微，毫不迟疑。
柳从之低头看他，似乎赞赏地叹了一声：“能屈能伸，大丈夫当如是。”
薛寅垂眼不吭声。
新า皇实在是厉害，厉害得他头疼。
柳从之也不为难他，抬手扶起他，而后和颜悦色道：“无妨，朕不过心血来潮练练手，你功夫不错，以后有空来陪朕过几招吧，我也好舒展一下筋骨。”
薛寅一听“以后有空”几字就觉得牙疼，无精打采道：“陛下好兴致。”
柳从之微笑，而后端详了一下手中匕，将其递给薛寅，“这匕你收好吧，此物锋锐异常，确是防身利器。”
薛寅一时有些吃惊，他技不如人被柳从之ใ诈出了武器，以柳从之现在的身份，不被借题挥捉拿下狱都是好的了，柳从之ใ竟然毫不在意地把匕还给他，并且允许他随身携带？
柳从之似乎ๆ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所见之人是否身怀利ำ器，对朕来说区别ี不大。”
薛寅听懂ฦ了。
就如柳从之自己所说，头上悬剑，喉间含铁，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新皇踏着一条堪称艰险的路一步一步爬上皇位，不惧危险，也不惧加害。
柳从之ใ身上有一种近乎可怕的自信，相信自己有能力应对一切变数与风雨。
因为强大，所以自信。因为ฦ自信，所以从容，稳如山岳。
“多谢陛下。”
薛寅慢慢接过匕，柳从之眼中含笑，神是一贯的平和，然而星眸黑沉，俊美的眉眼间带一份含血的凌厉与英气，加之身材颇高，一身龙袍，威แ严之气尽显。着实是……人中之龙，帝王之姿ู。
刹那ว间，薛寅心中竟隐隐闪过艳羡。
他还年轻，聪明，但是懒散，不弱，但是仅此而已。
有的人，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传奇。
薛寅最终心服口服，叹道：“陛下胸ถ襟，薛寅佩服。”
可惜越是佩服，越是头疼。薛寅平生最不爱与这等高深莫测的人打交道，只觉他若再三天两ä头“陪”柳从之解闷，只怕届时看见这张堪称俊美无匹的脸都会头痛欲裂。
这新皇又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喜欢找他来解闷？他受困宫中，又三不五时被“召见”，实在是想跑都没法跑。
呜呼哀哉。
另外，阿姐要来了。
他们姐弟二人，又要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