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身伤重,刚一动作,便觉脏腑剧痛,如遭猛锤敲击,不由痛呼一声,唇边溢出血色。
七八十的人了,平时神采奕奕的,一夜之间却像是老了十岁。
这里正是他刚住了两天的寝宫,本也颇有皇家风范,华美尊贵,不过被他住了这两天,将这里面值钱物件搜刮了一空,于是如今就显得寒酸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也没多少家具,他身后不过一张桌子,两ä把椅子,一张小榻,别ี无他物。
“越之。”男ç子回头,微一颔,“你传令下去,立刻开拔,咱们最好赶在今夜渡澜江。”他抬头看一眼天色,悠悠道:“这场雪下的是时候啊。”
月国人点头,又躬身道:“陛下,那样东西现下不在我身上,而在我一名同伴身上。请允许我前去寻找同伴,届时必定将东西双手奉上。”
且说薛寅穿着一身龙袍,脸色苍白神色沉郁,跟个明黄色的鬼魂似的飘回了自己้的寝宫,小太监路平见着他吓了一跳,噤若寒蝉地站直身子,一句话不敢说。薛寅理也不理他,径自飘进屋内,就见天狼一人独坐,身前桌上摆着两ä荤两素四道小菜,再加上一壶酒,正有滋有味地小酌,一瞬间悲从中ณ来,怒从心起,咬牙道:“你可真是清闲啊。”
要这群人安安心心地跪一次,也当真是难得,薛寅坐在龙椅上叹气:“众卿平身。”
战火连天,内忧外患,数百年帝国如危巢之卵,谁知道将来时局会如何?亡国之音似乎已经扣在了每个人的心门上,但没到那一天,没睁眼看着一切成定局,那谁又知道呢?
天狼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第三,我今天抓到一个月国人。”
小太监吓得不轻,听到这话,直以为ฦ薛寅要找他清算,顿时魂飞魄散,跪下扑通扑通朝薛寅磕头,一面哭道:“小的……小的路平……小的糊涂……奴才糊涂!一时财迷了心窍……求王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一回吧!”
华平霍然回头,阴森森地盯着他,冷冷道:“霍方!”
可惜,摇摇欲坠的薛朝,对上的是手握雄兵的柳从之。
房门被一脚๐踹开,一女子端着个托盘大步走了进来,把托盘放桌上,再把盘中乘着汤的瓷碗“啪”一下放在薛寅面前,口中骂道:“你能再懒โ一点么?饭还要人端进来。”
柳从之声音不大,然而他一说话,漫天的嘈ฤ杂声倏然一收,周遭竟是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柳从之ใ低头审视薛寅,目光清明而锐利。
薛寅不答。
柳从之ใ翻身下马,站在薛寅面前,低头俯视薛寅,唇角轻勾,一字一句道:“现在跪在我面前的,是大薛皇帝陛下么เ?”
周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ณ在了薛寅身上。薛寅只觉后背上投射的目光几乎能把他整个人烧穿。
薛寅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是。”
一个字出,柳从之嘴角露出微笑,薛寅身后安静片刻,蓦ย地爆出一阵谩骂,有人怒吼道:“大薛没有你这样的皇帝ຓ!你不配做这个皇帝!”
一声怒喝之后,接连有人谩骂,即使是本来就心无斗ç志的人,此刻๑看着那个遍身尘土的明黄背影,神里也带了深深的失望。好笑的是,反应激烈的多是平头百姓,又或少数年轻官员。许多官员在最初ม的惊骇过后,看着这场闹剧,反而松了一口气,气定神闲。
柳从之轻轻拍了拍手,转头向站在他身后的袁承海ร做了个手势,后者点头离开,柳从之ใ而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薛寅。
薛寅一脸疲倦,眼帘ຈ低垂,不看柳从之,也不对周遭谩骂做反应,安静地跪着,不一。
他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时候,看上去是个ฐ很秀气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容貌清秀,身材也瘦弱,单单薄薄,好似下一刻就会被肆虐的北风吹倒,然而他跪得很稳,哪怕脸被风吹得红。薛寅向来是个吊儿郎当没正形的软骨头,似乎一年到头都睡不够觉,这时腰杆却挺得笔直。
瘦而不弱,冷静清醒。这是柳从之对薛寅的第一个ฐ评价。
实话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皇帝,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谩骂与嘈杂持续了一会儿,袁承海带着一人返回,唤道:“殿下。”
柳从之回头笑道:“顾ุ小公子,你来帮我认认人,这位,是否就是大薛的小皇帝?”
顾ุ均身上有伤,气色极差ๆ,怔怔看着薛寅,面如死灰,半晌,闭着眼虚弱道:“是,正是。”
一句话说完,他目中透出绝望,帝王一跪,举国倾颓๙。大薛……彻底完了。
柳从之满意地微笑,“如此就不会认错人了。”又道,“陛下心系于民,此等胸怀,柳某佩服。”他说着抬手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大军霎时安静,人人肃容,齐喝了一声,“殿下!”
登时宣京全城一片寂静,即使是宣京百姓和士兵也为之震慑,安静了下来。
柳从之ใ一整衣襟,神态从容一整衣襟,朗声道:“宣京城门已开,大薛皇帝已经投降。我本担忧征伐一起,必将损伤百姓,如今不动干戈,化战事于无形,自是再好不过。诸位大可放下武器,我承诺,绝不纵容士兵伤害平民,军中若有人敢肆意侵扰百姓,立斩无赦。宣京大雪,我军携有抗寒物资,可助百姓度过难关。只要安心归顺ิ,我待所有人一视同仁。”
他态度从容,神陈恳,一席话毕,本就无多少战意、又被眼前境况弄得心灰意冷的人缓缓放下武器,许多缩在后方แ看戏的薛朝旧臣看此况,也纷纷跑出来,跪到柳从之面前,请求归顺ิ。
至此,柳从之不费一兵一卒,夺下宣京,终于成了名正顺的江山新主。
而薛寅?无人管薛寅,从他下跪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没有价值,他将永远被钉ล在耻辱柱上,将来柳从之开设新า朝,史官一支笔,会重重地在青史上记上那么เ一笔,薛寅,薛朝最后一任皇帝,在位一共仅三天,亡国之君。
柳从之对薛寅的态度倒是极好,不肆意折辱,不嘲笑讥讽,几乎连一句重话也没有,只令副手将薛寅押解,甚至也一点没有要薛寅性命的意思。
这位明王,可真是大将风范,一一行,不说令人如沐春风,也绝对有理有据,潇洒从容,虽身居高位,成不世奇功,但绝无半点盛气凌人,脾气与耐性极好,但本身气势极足,绝不会让人以为他温和可欺。所谓威而不怒,大抵如此。
相比柳从之,薛寅就是个ฐ活生生的耻辱,纵然宣京已经归顺,宣京原来的军民一见他也仍觉不齿,大臣同样,而柳从之手下所带兵将虽也欣喜,但也瞧不起这个亡国之君。于是薛寅此时则是名符其实的满城唾骂,他一路沉默,虽早ຉ已做好准备,但平时恣意惯了,涵养功夫实是不到家,想做到充耳不闻,仍是内心烦躁,额头上青筋直冒,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天下归一,江山易主ว,宣京不损一名百姓,那些十来岁的少年,六十来岁的老大爷也绝不需要提着菜刀为一场徒劳的战斗ç付出性命,如此……便好。
薛寅懒洋洋地抬头看天,天色湛蓝,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顾均与他押在一块,薛寅懒散,走路慢得很,顾均身上有伤,走路也是慢得很。顾均脸色苍白,看着薛寅,神色复杂,半晌,苦笑道:“你为ฦ什么投降?”
薛寅看他一眼,“大势已去,为何不降?”
顾ุ均神色激动起来,“先祖基业,百年江山,毁于一旦!”
薛寅烦躁地闭眼,厌厌道:“你活着回来了。”
顾均一怔。
薛寅续道,“所以,你降了。”
顾均脱口道:“我没有!”被薛寅瞥了一眼,又觉语塞,薛寅道:“活着回来不是好事么?江山易主ว,你却保得性命,仍可施展你的抱负,岂非再好不过?”
顾ุ均既觉愤怒又觉不安,心中矛盾,质问道:“你究竟还是不是大薛的人?”
队伍前方似乎起了骚乱ກ,柳从之带着人往这边走,薛寅认认真真答道:“我是大薛宁王,我的封地在北化。北化常年严寒封冻,贫瘠寒苦,天子不管,苍天不佑,大薛视其为废土,然而那是我的故乡,我自始至终不属于宣京,也不该当这个ฐ皇帝。”
柳从之向这边走来,刚ธ好听到薛寅这句话,微微一怔,笑道:“我曾去过北化,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薛寅一晒:“穷山恶水,美什么美?”
柳从之笑笑,不以为意:“有人想见你。”
薛寅一怔,往柳从之身后看去,蓦地苦笑。
柳从之ใ身后那ว人白苍苍,神色惨淡,满面疲倦,不是霍方แ又是谁?
脸皮厚如薛寅,这时也理直气壮不起来,低声道:“霍老。”
“你……”霍方双眼遍布血丝,看着薛寅,眼神锐利如刀,薛寅顿觉头皮麻。霍方แ冷冷看了他半晌,蓦地走向前,手掌一挥,“啪”地打了薛寅一个耳光。
老头年纪大了,力道倒是不小,薛寅被打得歪过脸去,白皙的脸上登时肿起五道掌痕,唇边溢血。薛寅呼出一口气,生受了,低声道:“霍老,大势已๐去。”
霍方冷笑道:“你不是大薛的皇帝ຓ,你也不配做大薛的皇帝。”
薛寅喃喃:“我确实不配。”
霍方冷哼一声,没再说话,霎时眼神灰败如死。柳从之适时插入,笑道:“老师,江山易主ว,大局已๐定。老师心系万民,一身才华不应如此埋没,不若留在朝堂理政,假以时日,定能ม还百姓一片太平江山。”
霍方แ怒道:“你欺师灭祖,叛上作乱ກ,别再叫我老师!我霍方แ平生最后悔的,便是昔年让你金榜题名,鱼跃龙门!”
柳从之神色不变,含笑道:“老师可以再想想,届时学生愿与老师长谈一番,也好叙叙旧。不过此处不是谈事的地方,只好先委屈老师了。”
他身边两个卫兵上前,将霍方押了下去。柳从之不惊不燥不怒,甚至还客客气气地对薛寅道:“老师性太烈,有些事总是想不通。”
这份涵养当真是极好,薛寅自问没有唾面自干的气度,那柳从之ใ约莫是有的,薛寅叹了口气,“霍老心系家国。”
“可惜看不清时局。”柳从之ใ笑着接了下半句,注视薛寅,“而你就看得很清楚。”
“过奖了。”薛寅抽了抽嘴角,眼神疲倦,“薛寅无德无能,亦不愿窃居帝位。唯愿安居北化一隅,了此残生,望明王恩准。”
柳从之一点不接薛寅的话茬,笑道:“北化有北化的好,而宣京有宣京的妙处。如今宣京未动兵戈ຖ,不过几日,就能ม回复往日繁华。届时你或可好好领略一番。”
下之意,要活命,或许可以,回北化,没门。薛寅脸上辣地疼,四面八方传来的锥子一样的目光更是一刻都没少过,听到这一句,所有强压下的不快再次涌ไ上,顿觉一口气堵在心头,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柳从之转头离开了,薛寅呼出一口气,缓缓摊开自己手掌。顾均在他旁边,垂眼一看,惊呼了一声。薛寅白皙手掌上遍布血痕,是指甲没入掌心留แ下的印记。薛寅神色阴沉,一只手罩在宽大的袖袍里,轻轻握住了贴身藏好的一样东西。
一把匕。
他杀华平,用的就是这把匕,这是他用得最趁手的兵器。
然而他一点也不想用这把匕终结自己้的性命,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的性命握在柳从之手里,一切难说,实在不行,这就是他最后的防身手段了。
薛寅握紧了那把匕,匕上传来些微的凉意。这把匕上不止有一条人命,老宁王把这把匕交给他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当时老宁王对他说:“你是薛家的男ç人,薛家男ç儿个个顶天立地,你性子懒散,身体弱,但也绝不能做个ฐ手无缚鸡之ใ力,没有半点能ม耐的孬种!你是我北化男儿,北化男儿敢与天争,永不退!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这话薛寅记得清清楚楚,连老父那ว严肃的带着期冀的目光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惜了。
亡国之君薛寅,欺师灭祖,葬送掉祖宗江山,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薛寅想到此处,蓦的一叹,哎,青史留名,千古骂名,至此,他还真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