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手用手指在岚鼻下探了探气,道,上将,好像没气儿了。
来,蝶衣,唱一段给我看看……
他无力地叹出一口长气,这口气续了十年,终于可吐了。他如释重负,昏沉沉地死过去。
是怒吧,暮掐住他的脖子,要他的命。毁证灭据,才能不将这丑事公之于众,才能守得他一世早已破败的清白。
虹不应声,仍干抽着烟,失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北平。
梦回紫禁
岚见他们笑得欢,不知为ฦ何,也跟着笑开了,但心里是真快活。他喜欢这个小花旦。
折腾了一夜,虹不死不活地躺在管家的怀里,双目痴滞地望着窗外,唤不回魂儿。
管家见到重明,赶忙从虹腰上离开手,哈腰问候,面有惶恐之ใ色。
所谓亲情,说破了也不过是几代人纠葛不清的债务关系,无券约做凭证,只以血缘为担保。但血缘价廉,只比水沉三分,不如泥重二两,要真心撕破脸,分文也难值。
烟生听着那哭声,身子似被锯割的树木,颤抖得剧ຕ烈。
虹,你这是去哪儿?
这什么时候有你的事儿?!快给我走开!
他唇边裂开的笑如荆棘,将二奶奶那苟存的小指割裂成断指。她狠地一缩手指,赶忙将毒药捡起,揣进自己的衣兜里。
文五爷一张卖身契轻贴到เ他脑门,他眯了眼睛,用睫毛刷着上头被过重的墨晕花了的字,读到右下角“烟生”的签名与那ว红指印,笑了,一口气将纸吹开。纸吹落他手心,他转了身子,铺于化妆台上细看了一遍,才确信是烟生的卖身契。
二楼坐了一张新的面孔,瞧着那身打扮像是西洋来的。一身齐整得一丝不乱的西服,一顶绅士帽子歪扣在大背头上,帽檐画下的影刚ธ好没了一双眼,看不清表情,但觉得那神色是非同于底下观众那般的陈旧的,崭新า得分外扎眼。嘴上还叼了一根雪茄,浓重的烟雾滋灌着脸上细碎的胡渣,愈发的绒密了。
翻翻日历,原来已是除夕了。
虹说,要出去天桥看烟火,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看北平的新年。
重明便为他披了一件棉袄,一同出去了。
走在天桥上的两人的背影,咋看就似对活过百年的老夫妻,还遗留着些踉踉跄跄的残缺,各自搀扶着,一直踩着天桥的雪,细细地走。
他们走在这乱世的源头之ใ地,却若与世隔绝般的宁静,不受丝毫打搅。
这天桥他们不知走过多少回,往日都是极其匆忙的,投胎似的急促。而今时终可以细细地走,悠悠地品,这十余载浮ด生都搁在这桥上了,回头缅怀,却跟翻看别人的史册似的,有一种久远而庄重的感慨。
天桥的雪下的很大,无需灯火,这些纷扬的大雪也足以将夜空照ั亮。
在天桥脚停下,抬头仰望天空的烟火。
烟火总是一般寂寥的姿ู态的,从虚无中长出一个ฐ花骨朵,迫不及待得怒放,片刻间花瓣又凋零散尽,遁入虚空,连个尸首都不曾遗留,遗留的只是河央里那梦幻般的惊鸿虚影,捞一场繁华如梦。
人生又何曾不似烟火呢?热热烈烈地聚,寂寂寥寥地散,末了,只在别人的叹息里,才忆起此长恨,远去如歌。
虹望着不免有些触景生情,真的还能再回来北平么เ?
恩,一定能再回来的。
上海听说是个时髦的地方แ……跟烟火似的绚烂,总不似北平般叫人安心……
我们去乡下,找个环境清幽的地儿,养伤,生活,不过问外头的花花世界,好么?
重明总征求他的同意似的,不强迫,如若他果真不想去上海ร,他也执意不去了。他一个ฐ五大三粗的男人,现在就似个细心听话的小丈夫。
虹望着他的眸子,烟火像彩蝶一样在他眸子里飞舞,也钻到เ了他的心里去。他也要似个乖๔顺的小媳妇,夫唱妇随。
我去……我喜欢去……有你在……哪儿不是北平呢。
烟火那般动人,他们倒映在彼此眼中的容颜那般动容。
重明托起虹的脸,深情地,漫长地吻下去。
魂断ษ天桥
九死一生,岚终于又回来天桥了。故地重游,人更凄凉。
褪尽一身戎装,洗净一生铅华,他原来仍只是天桥底下穷途末路的乞丐,回首十年荣华,不过是黄粱美梦,充饥的画饼。
只要活着,终需梦醒,终需直面这鲜血淋漓的清醒的现世,终需被这时代跃进的齿轮碾成糟糠,肥厚了枯瘦的史鉴。
除了自己,没人认为他还活着。
他站立不起,只能躺着,爬着,以他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卑怯的姿态。他被埋葬在风雪之下,似雪中一点红梅,仍是冰姿玉态,无奈花已辞树,最是人间难留。
他就在虹和重明的身后,见着他们远去,却打不了照ั面,唯有的孱弱的呼喊也被烟花声掩盖。
若就此别过,怕是来世几百年也再难换一次回眸了。
他竭力抓住从身旁雀跃跑过的一个ฐ孩子的脚,他想请求他,想借他的脚去追逐虹。
可孩子害怕他,用鞭炮炸他。
他仿佛遭了雷劈,蜷缩起来。于是很多的孩子跑过来,都用鞭炮炸他。
他们把他当成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身是血,在这普天同庆的喜庆里,他一身的狼狈却横招祸端,遭人嫌恶。
很多的鞭炮在他破烂的身子上开了花,他看到自己的肢首碎成疏影无数,残照ั在北平虚幻的蜃楼里。
虹的背影仍在决绝地远去,远去,头也不回。在北平的咫尺尽头,他消失成尘埃一点,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岚彻底绝望了,将身子一摊,凄绝地笑。
孩子们围着他开始做游戏。
他们欢快地唱起歌谣:
死了一个乞丐,
一个很窝囊的乞丐,
他的心脏到เ处找不着,
没办法放进坟墓,
他的眼睛远远滚到黑夜里,
他的长发在雪地里开满了花……
他们玩起一出《冥判》的游戏:
那么下面开始审判吧——
我当阎王。
我当判官。
我当白脸无常。
我当黑脸无常。
我当牛头。
我当马面。
孩子们手拉手围着他,绕着圈,他望去,那些童真的稚颜皆是一片狰狞恶煞,俨然似被鬼神附了身。还是,他原本就身处阎浮,人世游园,不过是冤魂的一场执迷无悔的惊梦而已。
审判——开始——
阎王道,殿下贫鬼姓甚名甚,年方几许?
阎王道,何故而死?
岚道,为情爱而死。
阎王道,为情而亡,慕色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