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怨。怨啥啊？”我摘掉一棵芫荽的根儿，把它丢进洗菜盆儿里，看看我娘。我娘拍拍我的脑แ袋，站了起来。“总是会让你进学校里去的。娘的盼头在你身上哩！”说着，娘就跟其他几个孩子亲密接触去了。我独自坐在小板凳上，仇恨地揪着手里的芫荽，只想把它们撕碎了扔掉。我的泪水在眼眶眶里转悠，使劲地吸了一口气想把眼泪收回去，但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掉在眼前的洗菜盆儿里，打起一点点的水花，溅在我的脸上，冰冰的很舒服。
“怕是你也要走了！”莲花姑娘望着我说，我觉得她马上就要哭了。
我的干爹奔噔噔跑过去，在我奶奶的面前跪下了，噔噔噔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地叫着娘，泪如雨下。我不知道那个蒙古汉子哪里来的那样丰ถ满充沛的感情，见到เ了我奶奶竟然就放声大哭。大概ฐ草原上的人一向就那样淳朴和善良，把感情看成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在心里珍藏着。不然我们走了之ใ后的多年里我的干爹就不会隔三岔五就往我叔叔家里跑，去看望我的奶奶，直到เ她去世。
爹在一个ฐ小锅子里炖了些干牛肉和党参，还加了一点夏天的时候我摘来晒干的枸杞在小炉子上炖着，小锅子里白烟袅袅，香气扑鼻。
“要是能ม找到龙虱子就好了！”我奶奶无限神往地看着远处，我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明白她心里的那ว一份渴望。
我感动于后来知道的这个ฐ故事，感动于年轻人的善良和勇敢，也感动于他和恋人之ใ间的感天动地的凄美爱情。所以那ว以后我再也不吃鱼。到เ了二十多岁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每天中午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他们总是无一例外地要一大锅水煮鱼，吃得大汗淋漓，我在一旁้吃着炝炒油白菜，狠狠地瞪着他们。付钱的时候我拿着手里的钞ๆ票，怎么也想不通每天中ณ午我就吃一点油白菜，凭什么เ天天交二十块的伙食费。那ว一阵子吃油白菜吃多了，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娘看着我的脸儿说：“哎哟哟，北京就是气候好哟，潮湿得很吧？我的儿脸蛋上都长了苔藓似的，绿莹莹的好看哩！”
我曾很多次看见民办老师王金龙坐在大河沿上怔怔地望着河水呆。我想他的心里一定装着什么事情，因为他的目光是迷离的，眼神是忧郁的，有时候我偷偷在附近瞧他他都没有觉。我娘说一个人看上去很专注地做着一件事情但是忘记了周围的情况的时候，往往就是根本没有很专心地做那件事情，而是在心里想着别的事儿。
倒是我三叔在多年之ใ后来到我城里的家里，客居了一阵子，每次和我爹喝了一点青稞酒，他的舌头就大了，就一定会说起那件事情。他说他曾经到เ了一个ฐ灯火通明的大院子，里面歌舞升平，人声鼎沸。院子外面到เ处是乞讨的人，破衣烂衫地坐在地上拉着我三叔的手要钱要吃的。我三叔说那个ฐ时候他的身上口袋里装满了钱，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ว么多钱，他就大把大把地把钱分给了那些人——三叔一向都不是一个ฐ吝啬的人——那些人拿着钱感激涕零，对着夜空撮声长啸。我的三叔走到เ那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门口想要进去看看，但是守门人一直不让他进。他就在院子外面游荡了很久很久，身上的钱和东西都施ๅ舍了那些要饭的人，他感到เ饥肠辘辘，浑身冰凉，想进院子里讨一碗饭吃，温暖一下身子，两个看门就把他抬了起来，丢进了一个深谷。他在深谷里不断下坠，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云彩飘飘，也不知道漂了多久，忽然天外飞来一只破鞋，砸中了他的胸口，于是他赫然惊醒，却原来是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就现自己躺在堂屋里的白布上，胸ถ口上我奶奶的一只沾满灰土的破鞋子还在嗡嗡地颤动。
我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儿上。我一直都不喜欢屠夫老杜，要不是他给我生了那ว个如花似玉的莲花姑娘，我甚至可能会非常非常讨厌他。但是我不想他死掉，因为莲花会伤心，莲花的娘亲会伤心，连我娘都会伤心。我娘听到เ我干爹的诉说就哇地哭了。
“行！”莲花都没有考虑一下就答应了，笑嘻嘻地跑进了院子，忽然又跑出来对我说：“你也进来吧！我爹和我哥哥都去大柴旦ຆ了，我娘带着我姐姐去看我姥姥ณ了，——我娘说我姥姥ณ病了，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家里就我跟我奶奶。”
李莲香的男人是一个背景复杂的人。我的奶奶和爹娘曾经跟我说过一些关于那个看上去就像李莲香的爹一样年老的男人的事情，我也听乡村里的别ี人说过一些，甚至他自己้也跟我绘声绘色地讲过关于吃人肉的事情。那个ฐ头花白的老头子说起曾经跟着长官吃小孩的事情便口沫横飞，忘乎所以，听得我们心惊胆战，半信半疑ທ。老头子原本是一个ฐ被国民党收编了的土匪军官的厨子，据说常常炒小孩的肉给那ว个大官吃。自己้也吃了好几回。对此我基本上不相信，但是他自己้说起来的时候绘声绘色，说炒小孩的心肝的时候，要用旺火将油烧得通红，心肝入锅立刻盖上锅盖，大约三五十秒掀开锅盖，现锅里的心肝都不见了——都粘在锅盖上了，一块一块地跳跃着，出吱吱的响声。这个时候正是下口的最佳时机，将心肝丢â进嘴巴๒里，那些娃娃ใ的肉便噌地自己钻进肚里去了。
我躲在大门边上不出声，怕他听见了。但他毕竟是莲花的爹，聪明得连头上的毛都掉光了，看都不看就知道我一定躲在大门背后。他咳一声说：“张家娃，你不就在门边上么เ？把门开开，杜爸爸有话说哩！”
我看在眼里，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上。就静静地趴在河堤上，看着不远处的剑拔弩张的公安和高老二。
莲花脸刷地就红了，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ฦ生气。我也忽然就觉察到了，真后悔自己้太聪明，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把奶奶对我说的话翻版之ใ后送给了莲花。她当我老婆那ว一定是一千一万个愿意，但要是当我的儿，恐怕是打死都不愿意的事情。果然，她撅起嘴巴对我说：“没羞的娃娃，谁是你的儿？”
娘拉着爹的手站在晨光里，我二叔像一根木头一样矗立在娘的身边。我跑过去一把推开了我的二叔，就像我娘推开我一样。
那个人现了我，也认出了我就是那ว天叫他别ี下河的那ว个放羊娃ใ。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朝我走过来。我家往北走十里地就是香日德农场，那ว里关押着从全国各地带来的重刑犯人。我爹说他们小的时候就人心慌慌地过日子，总担心劳改犯跑出来为ฦ非作歹；等我出生了，我娘就对我说出门在外的时候一定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说不定遇见的就是劳改犯。所以我看到他朝我走过来，心里就警惕起来，握着镰刀开始往后退，连手里的那ว根儿从高老头家地里偷来的水萝卜都丢â掉了。
“娃ใ这是咋的了？怪不得总尿炕，我还动不动打他哩！往后可不打了，原来我娃ใ病着哩！”娘显然是在责怪自己้了，我听着娘的话，心里欢喜得如同牵着莲花姑娘的手走在乡间小路上。“往后可以放心大胆地尿炕了！”我这样想着，就高兴得再也抑制不住了，忘了自己正在装睡，哈哈大笑着从炕上蹦了起来。起来之ใ后我看见了娘投过来的象刀子一样的目光，知道大事不妙，从炕上蹿下去碰掉顶ะ门的棍子，夺门而出。
“厚脸皮的秃子！”我骂道。娘就瞪我一眼，严厉地说：“是这样称呼大人的么เ？”
高老头赶紧阻止了我爹：“兄弟，如今不谈革命，说的是计划生育。”
“你们这早的就吃饭？我那懒婆娘还没起哩！先人的，这辈子娶这婆娘算是倒霉透顶了。教出来的儿女也不咋样，仨闺女没一个ฐ能ม起来烧饭给老子吃的。”他说着又拿起来一个ฐ洋芋，笑着对我娘说，“你城里来的讲究多，刷什么牙啊？瞧这大早ຉ起的把我丫头吓得！也把我吓着了。我活了五十岁都没刷过一次牙，那还不好好的哩？你看我这满嘴的牙，一颗也没掉！”他呲着一口黄牙给我娘看，我娘笑着走开了。
我爹是家里的长子，兄弟姐妹九个人，最小的姑姑比我大四岁，那个时候没有念书，脑แ袋上耷拉着两ä条松松垮垮的小辫子，整天跟在我奶奶后面到เ处挖野菜，脏兮兮的脸蛋上也是野菜的颜色。我娘是家里的长女，下头还有四个弟弟妹妹，都跟着姥ณ姥生活在省城。我娘最小的妹妹比我大一岁半，但就因为ฦ她是我娘的妹妹，所以我一辈子都喊她阿姨，后来我到了城里上学的时候，小阿姨就和我在一个学校里念书，而且学习成绩和我一样优秀，每次当了三好学生开表彰大会的时候，我看着那个ฐ和我一起站在领奖台的丫头看上去跟我一样大小，但她从来都仰起头无限骄傲地看着我，向所有的人表明她是我的阿姨ถ，仿佛在那ว个ฐ领奖台辈分都显得很分明，这在很多年里都给我造成了空前的伤害。如果我娘结婚的头一年就生了我，那ว我就比我的小阿姨还要大一岁，虽然仍然要叫她阿姨，但至少我心里会平衡一些，因为不知道实际情况的人一定会以为ฦ我是她哥哥。
“娘啊，咱有钱，从乡下买啊。你们把钱给我，我去买回来。”我提出这个ฐ建议基于两ä方面的考虑，一是我可以借机回去看看我的莲花，而是我可以断ษ定从家乡买面一定很便宜，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杨文萍欢快地飘到我跟前，拉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看见平常温柔善良的杜莲花也瞪了杨文萍一眼。我觉得女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小就学会了争风吃醋，长大了还了得么เ？不过我心里同时也有一点飘飘然，放眼望去，在这个村庄里，像我这样大的娃娃们又有哪一个ฐ能像我一样地在放学的路上有两个美人儿陪在身边气宇轩昂地走在乡间的大路上，踩出尘花点点呢？
“娘啊，我尿尿去哩！你去马厩解手吧！”我说着就跳进了茅坑，连裤ไ子都没脱就在没有陷坑的地方แ蹲下去，故意出很大的哼哼声，仿佛是在用尽全力解手。我听见我娘去了马厩，就放心地哼哼着开始胡思乱想一些平常没工ื夫想的事情，把没脱裤ไ子的事情给忘记了，尿哗哗地淌了出来，渗透了裤ไ子，落在地上。
丢â掉了帽子，但是我卖掉骨头之后得到เ了一块六毛八分钱。这是一笔史无前例的巨款，我拿在手里，觉得钱沉甸甸的怎么也止不住手的颤动。那ว是我在漫天的飞雪中花了五天时间一根一根捡骨头得来的收入，也是我这一辈子得到的第一笔钱。一公斤骨头可以卖两分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捡多少骨头才能换来那ว些钱。
我忽然觉得其实割羊肉也不怎么费劲，我用刀那ว么一插一划就削下来了半只羊，早知道我就自己在院子里把羊剥ຓ了，也免得便宜了我的自私懒惰的二叔和姑姑们。我也从心眼里更加瞧不起莲花的屠夫老爹，原本以为做屠夫需要勇气和技术，但现在看来也就是用刀子那么เ一插一划的事儿，没什么เ了不起。
我们在田à野里放羊唱歌，然后拿着镰刀和尿素า袋子去割草，把袋子装得满满当当，背都背不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猪草拉回了家。这一天大约是唱累了，我睡得格外香甜，到了半夜做了一个ฐ美梦，拉着莲花姑娘在沙漠里奔走，忽然觉得尿憋得慌，就扯开裤ไ裆ด往沙地上尿尿。尿在沙子里渗出一个圆圆的圈儿。莲花咯咯笑着盯着我尿出来的那ว个圈圈看，夸我尿得好看。我尿了很久ื很久，但是似乎总也尿不完。娘听见了我在被窝里哗哗尿尿的声音，撩开被子在我的肚皮上打了一巴๒掌，我就醒了，莲花和美梦都烟消云散，只剩ທ下惊恐。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爹踢死了我五叔。我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拽住我爹的衣领子哭喊起来，眼泪哗哗地淌了出来：“爹啊，你把五叔踢死了哇？”
她并不是想让我吃瓜子，而是要用瓜子来堵住我的嘴巴，免得我闲得无聊开口胡说。我立刻๑就明白了这个跟我心有灵犀的小姑娘的意思，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估计就算我提出来了，莲花的爹也绝对不会应允这门亲事，于是没有说出来，决定再等待几年。那ว个时候我心里暗暗埋怨我爹我娘生我太晚了，要是早生几年我应该可以在那个ฐ时候把自己的婚事定下来。如果我早ຉ生几年，至少我当着莲花姑娘的面儿提出这门亲事，她爹迫于我强大而且健硕的身子骨也会好好考虑一下有没有胆量拒绝这段天造地设的美好姻缘。但是现在我什么เ也不敢说了，因为ฦ我生得太晚了，还没有长成一个ฐ足以用武力迫使那ว老头儿屈服的大块头。
“还疼不啊？”娘摸着我的脸蛋，问我。我摇摇头。娘就说她相信自己้的娃娃不是小贼，我心里觉得很感动。这天晚上我娘很郑重地告诉我们往后别去人家家里看电视了，我和妹妹都郑重地点头答应。爹很晚都没有回来，北房的窗户里飘出了电视机的声响，我们有点按捺不住，但是谁也没有动。
“娘啊，咱也买个ฐ电视机吧！”我说。我心里知道我娘一定不会答应，但是我没想到เ我娘竟然点了点头，说：“明天不摆摊儿了。明早起你跟娘去买电å视机。士莲，在家里看着弟弟妹妹，可不敢叫他们出去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