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气很冷，天空变得阴沉沉的，看来就要下雪了。我头天下午把炕煨得太热了，暖烘烘的格外舒服，就赖在被窝里多睡了一忽儿，起来的时候已๐经晌午了。要不是小妹妹饿了开始娃ใ娃乱哭。我一定还要再睡上三两ä个钟็头。
王嘎ะ嘎一边啃馍馍和胡萝卜，一边不断地看看天，仿佛时时刻刻๑对天上的老鹰充满着恐惧和警惕。那个时候我不像一般的孩子一样喜欢玩打仗或者好人抓坏蛋的游戏，也不喜欢听人家讲解放军抓土匪的故事，我只希望天下太平，没有人去打仗。因为我爷爷当过军阀的士卒，王嘎ะ嘎ะ当过红军。他们曾经是敌人，但他们后来是朋友，他们也都是好人。好人和坏人并不刻画ฑ在他们的脸上，也不写在他们曾经为了生存而披上的一件衣服上，这个ฐ道理那ว时候我还不懂ฦ，但是我知道老红军王嘎ะ嘎和我爷爷一样都是很好的人。后来出现的事情也证明了我的判断ษ。
一个公安从吉普车里跳了出来，朝高老二喝道：“端着枪干啥啊？吓唬鬼啊？”高老二怒目而视，不说话，把手里的枪指向了车里。
“等你将来给我生了娃娃ใ，我就抱着，你来拍。现在你抱着！”我很威แ严地说。这个时候我们坐在我家里的大炕上，别说她的秃头老爹，就连我的爹娘都不在。不要说我很严å厉地呵斥和命令她，就算在她粉嘟็嘟的脸蛋上打一巴掌也不会有人知道。但是我不想打她，因为我娘说过她和我爹可能ม很长时间都不回来，家里的事情都要我来做。除了喂猪喂羊喂牛之外，我还要叫我二叔帮我们家的地里浇水，就连烧饭也要我自己้来。娘叫我带着妹妹去奶奶家里吃饭，但是我不想去，因为ฦ去奶奶家吃饭一定还要我烧火拉风箱，我可没有那么多力气。
我跑过去把娘扶起来，娘脸上睡着了一样安详。我轻轻地拍着娘的脸，说：“娘啊，别ี睡了。你看我爹啊，他活转来了。”
“虽然不是个儿郎，可百岁儿总得过哟。”奶奶说着，把纸包交到了我娘手里，“熬点稀饭喝着。可不敢动凉水，啥都叫你男ç人做去。还有这个兔崽子，”奶奶指着我说，“身子骨直愣愣地往上窜，还不让他做点活儿么？”
但是爹一直都没有尿炕，我等了很久也盼望了很久ื，每天爹一起来我就跑去看他的被窝，里面暖烘烘的连一滴尿都没有。等了好些日子之后我终于不耐烦了，就想出了一个ฐ自己觉得天衣无缝的计划，并且当天付诸实施ๅ。
我透过莲花的那个看上去很神秘的眼光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内心，知道她的肚子一定很饿，就跑到厨房里去，拿了馍馍和煮ุ好的洋芋，塞进她的脏兮兮的手里，她赶紧接了，冲我谄媚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在太阳底下出淡蓝的光泽，映照ั着她贪婪的脸蛋，看上去就像草原上的母狼。
“这叫啥政策呀，哪能不叫人生娃娃ใ呢？又不是猪，说骟了就骟了啊。你咋不把你婆娘送去骟了呢？”有人说，人群里便一阵哄笑。
我没有捏死莲花姑娘。因为ฦ我回家的时候她跟在我后面悄悄地回来看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就听见了我鬼哭狼嚎一样的喊声，也听见了我那ว句响彻云霄的话。她吓得苦胆都破了，把我的那ว只鞋子丢进我家大门，踮着脚飞快地跑了。几分钟็之ใ后她的秃头的爹急吼吼地跑来了，身子后面跟着莲花姑娘。
我料想娘听到这个ฐ消息一定会从炕上蹦起来，所以我在说出来之前经过了一阵短暂的考虑。让我有点失望的是，娘一点也没有惊讶，笑呵呵地看着我，问我：“莲花姑娘？就是那ว个脸蛋上有雀斑，一天到晚跟屁虫一样贴在你身边的小黄毛丫头？”
“把面做稀一点吧！赶明儿开始，我晌午就带一个ฐ馍馍吃。”有一天爹和娘进行了一场秘密会谈之后忽然对我娘说，然后接着对我说，“看着点儿娃娃ใ们，往后白天别叫他们吃馍馍，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再吃。”我当时就不愿意了，站起来很坚决地说那不成。我吃饭一向都不喜欢喝汤，总是吃光了面条就把剩下的汤倒掉；一整个白天不让吃馍馍，别说是我的弟弟妹妹，就算是我这个ฐ很坚强的人也肯定坚持不了。
我多少都受到了马青老师和那个女局长的蒙蔽和教唆，所以上了三年学连一天假都没有请过。乡村里的娃娃们念书，总是有一天没一天地过，农忙的时候不是在家里看弟弟妹妹就是帮父母拔草施肥，能够安安心心念书的并不多，就连我青梅竹马的相好杜莲花也常常赖在家里不去学校，说是为了照顾ุ她娘，但我私下里一直认为ฦ其实是她想偷懒。我在两个ฐ老师的鼓动下兢兢业业地学习，不敢有半点疏忽，不敢辜负了他们的殷切期望。据说那ว个女局长曾经到เ过北京，看见过躺在水晶棺材里的毛主ว席，我就无限崇拜她，希望有一天我也能ม像他一样到外面去见见世面。那ว个时候我开始有点儿理解我娘为ฦ什么เ要坚持去城里了。
我摇摇头，冷汗涔๒涔落下，歪着头朝茅房里看看，我爹在黄土上留下连个清晰的脚๐印，就差ๆ一点点，他就踩到เ了我挖的陷坑。
我挣扎着就要往下跳，他哈哈大笑，说：“早让风吹跑了，哪里寻去？”
我提着刀进了奶奶家的院子，奶奶眼睛不利ำ索了，但还能ม依稀罕见人影儿，就冲我喊：“哪一个？”“奶奶，是我。”我说着走过去。奶奶便伸手来迎接我。我坐在奶奶怀里，顿时没有了杀气。我本来是来大闹奶奶家的，这些天他们家里没有一个人过去看看我的家，帮*心一下家里的事情或者给我烧一顿饭。我怒火中ณ烧，打算提着刀过去将奶奶家里除我奶奶之外每个人痛骂一顿，尤其不能放过我的三个姑姑和那个用我家里的羊换来的婶婶。这帮婆娘懒得都快烧虱子吃了，连一顿饭也不去给我烧。但是我坐到เ奶奶脏兮兮的怀里的时候，什么怨恨也没有了。我望着奶奶苍老的脸，觉每一条皱纹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泥垢，眼睛里迷迷茫茫地闪着淡蓝ณ色的光，黯然无神。
莲花姑娘站在明媚的阳光里，蓝ณ天白云和绿莹莹的草地映衬着她的娇媚的小脸，她的脸就像田野里的杜鹃花一样好看。我很想走上去摸摸莲花的羊奶一样晶莹透亮的小脸蛋，但是我不敢，我怕不小心把她的脸蛋弄破了。
我望着爹远远奔去的身影，心里对他充满了崇拜。我怎么เ也想不通，他在我前面我就永远都撵不上他，可是我在他前面，他怎么เ就那么เ容易追上来了呢？我当时有一个ฐ很奇怪的想法：要是刚ธ才我也能ม追上爹，我就在他的两ä个屁股蛋上分别蹬一脚，而且要分开蹬，蹬趴下了等他站起来，我再把他蹬趴下。
我差ๆ点淹死在那ว条小河里，抓住岸边的一棵沙棘树的枝，沙棘的刺戳破了我的手，但我死活都不放手，喊一声就喝一口水，然后再喊一声，再喝一口水。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位置。我隐隐约约听见莲花姑娘扯开嗓子在河岸上喊叫。尖锐的嗓音召唤来了附近地里忙碌的大人，有个ฐ人把锄头伸进河里，我抓住锄头，被那ว个ฐ人像钓ี鱼一样地提到เ河岸上，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双眼翻白，河水汹涌地从我的嘴巴里面冒出来，呕得我连立刻死去的心思都有了。
我正踩着小板凳站在案板前面做面条，大妹妹张士莲抱着她的妹妹张士兰坐在灶堂里烧火。我看看杜莲花的脏脸，觉得就这样让她在这里呆着一定影响了她这个ฐ嫂子在我两ä个ฐ妹妹心里的形象。我从小板凳上跳下来，用粘着面粉的白糊糊的手拿起水瓢从锅里舀了一瓢温水，走到她跟前在她脑门子上拍了一巴๒掌，说：“滚过来洗脸！”她就乖乖๔地跟着我到เ了厨房门口。我哗哗地浇水，她呼呼地洗脸，洗了半天脸蛋还是那样脏。
“黄毛丫头你多少日子没洗脸了哟！”我又在她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走过去拿起我娘用猪胆汁和麻雀屎秘制ๆ的洗手皂，在她脸蛋上抹了一把，叫她用力地搓脸蛋。莲花显然是不愿意被我这么折腾，但是她除了默默忍受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ฦ今天晚上她一定得在这里吃饭，否则ท就要饿肚子。
莲花果然是美人，洗干净了脸蛋之后她站在厨房里，煤油灯昏暗的光辉照ั耀着她的白皙透亮的小脸蛋，仿佛整个厨房里都明亮了许多。我的心欢喜得嘣嘣乱跳，但是我不能让她感觉到เ我心里的这份欢喜，我把手里的水瓢交给她，喝道：“给我浇水！”
莲花就乖乖๔地给我浇水，我把手洗干净了，走过去继续擀面条，谁也没有觉我的脸上荡漾着一种满足的微笑。“小样儿的杜莲花，老子还收拾不了你？”我心里想着，头也没回对我妹妹张士莲说：“你到一边去。莲花烧火！”
我妹妹巴๒不得呢，欢天喜地地抱着兰兰跳出了灶堂，莲花嘟囔着坐到了灶堂里的小凳子上，呼啦啦地拉着风箱开始烧火。我转头看看，火光映照得莲花姑娘的脸蛋分外妩媚，我高兴得浑身上下一阵乱ກ颤，身子往后一仰就从小凳子上摔了下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擀面杖滚到了一边。莲花瞧见了就咯咯笑起来。
我愤愤地躺在地上，看了看滚到一边的擀面杖。莲花似乎ๆ预ไ感到我要有所行动，从灶堂里冲出来捡起擀面杖就跑了。
莲花永远是最了解我的人，我只看了一眼她就知道我要拿起擀面杖砸她的脑แ袋，所以她跑了。我的想法已经被识破了，杀气也就淡了。如果我还要硬是抢过擀面杖来打她那就显得我没有水平而她非常聪明了。为ฦ了证明她猜错了我的意思，我悄悄地出去，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找了半天，没看见莲花。我知道她一定还在院子里，因为这么เ黑的天她一个人绝对不敢走出大门，她怕遇见高老头一家的鬼魂。
“莲花，出来吧！我不打你。我要擀面条，把擀面杖还给我吧。”我细声软语地说。
我的温情攻势果然化解了莲花的戒心，她胆怯地问我：“真的么เ？”我听清楚了，原来杜莲花从厨房里跑出来之后钻进了厨房门口的炕洞里。
杜莲花从炕洞里出来的时候我的火气全消了，看着被炕灰染得全身上下黑乎ๆ乎ๆ的她，我哈哈大笑。莲花跺着脚๐说：“不准笑！”
我想闭上嘴，可是她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刚刚洗干净的脸蛋又变得黑乎ๆ乎的，就像电影《穆桂英大战洪州》里面的蕃王。我忍不住继续哈哈大笑。莲花望着我，显然是委屈了，嘴巴一撇呜呜地哭起来，泪水扑扑落下来，把她的小脸蛋冲刷得黑一条白一条，更加好笑了。
我的没有止境的笑终于激怒了一向温柔善良的莲花，她扬起手里的擀面杖抡了一个ฐ圆圈儿就朝我丢过来。我做梦都没有想到เ莲花姑娘居然对我动粗，想要躲避的时候已๐经来不及了，擀面杖“梆”的一声打在我的额头上，我眼前金星飞舞，火花闪闪，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看看杜莲花，我决定不哭。但是我的头很痛，我很想哭。在我权衡哭与不哭的利弊的时候，莲花不哭了，惊慌失措地跑过来，用沾满了炕灰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温声说：“疼么？傻蛋，你怎么เ不闪开啊？”就好像在疼爱她的孩子。我心里的感动再也抑制ๆ不住了，哇地哭了出来，把莲花姑娘吓得原地跳了一下。
这一晚上莲花居然没有回家，和我们兄妹三个ฐ挤在了一个大炕上。这是我所期望的结果，甚至是我整整企盼了两年的结果。从我三四岁到现在我每一天几乎ๆ都在这样盼望着，没想到这一天终于实现了。莲花姑娘睡在我家里是有条件的，我本来万万不会答应，但是考虑到她会在我身边睡一个晚上，我也就答应了，舀了满满一大碗面条，端在手里和她一起送到了她家里。她的奶奶看见了热乎乎的面条，早忘掉了傍晚生的事情，稀里哗啦地吃着面条，从红木箱里取了几枚枣子和三五颗桂圆塞进我手里。
回去的路上我经不住莲花的软磨硬泡，桂圆和红枣都被她吃了。她吃红枣桂圆里的时候我虽然馋得头晕脑胀，但是一声不吭。从那个ฐ时候我觉得自己้将来最适合当一个地下党员，能经得起物质上的诱惑。但精神上的诱惑就不好说了，因为ฦ这一夜莲花睡在我身边，我就兴奋得没有睡好，点着煤ศ油灯一直没有吹灭，到เ了半夜我借着灯光看着杜莲花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心里无限欢喜，就想凑上去像我娘亲我一样在她的脸蛋上亲一口。但是这个时候我的大妹妹醒来了，揉着眼睛说：“哥，我要尿尿！”
“下炕尿盆子里去。”我指着放在地上的瓦盆说，“别ี尿到地上，不然捏死你！”
妹妹看看我，不敢去了，就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我顿ู时大怒，撩开被子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尿去！尿在炕上谁来洗哟！”我的喝斥声把莲花姑娘也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我也要尿哩！”
我就让她下炕去尿在瓦盆里。莲花翻身下了炕，她小小的身子白嫩光洁——除了屁股上傍晚的时候被她的奶奶拧出来的一块儿青斑，全身就连一颗雀斑也没有——在我眼前一晃就到了地上。我直勾勾地盯着莲花，她蹲在了瓦盆上，忽然看见我正趴在被窝里瞧她，她顿时羞了，站起来对我说：“你瞧着，我就不尿了！”
“又不是没瞧过！孬种！”我把去年夏天她在河滩里对我说的话还给了她，心里就平衡了，一翻身躺在了被窝里。我听见莲花哗哗地尿尿，然后跳上炕来，白白的小身子在我眼前一晃就钻进了被窝，不久就出了轻微的呼噜声。我的大妹妹还没有下去尿尿，再不叫起来一定会在炕上画ฑ一条盘旋๙的大龙，我就隔着莲花姑娘碰了碰我妹妹，她揉着眼睛醒来看看我，下炕去了。
莲花姑娘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儿冲进我的鼻子里，我就晕了，一头栽倒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后来很长时间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盘旋在脑子里：“她身上那是什么เ味道呢？那ว样的香，难道是她放了一个屁？这世上还有人能放出香香的屁么？”
我家里的大黑猪从此不吃除了大米兰之ใ外的任何东西。我连奶奶家花园里几棵披了霜雪衰败不堪的大米兰也都拔光了，现在大猪成天流着口水呼呼大睡，渐渐地变成了两头瘦骨嶙峋的猪，看上去连百八十斤肉也都没有了。我开始愁到了过年的时候还能不能吃上猪肉了。我想它们一定是病了，我应该把它们带到赤脚๐医生李莲香的家里去瞧瞧。
可是我怎样才能ม把这两头猪背到李莲香家里去呢？我绝对没有那样大的力气，所以我就放弃了，采用了另一个计划ฐ。我跑到李莲香家里去请她。
“到เ我家里瞧病去。”我单刀直入地说。
“成哩！”李莲香说着背上了自己的药箱子。棕褐ຈ色的药箱字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里画ฑ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李莲香在路上多了一句嘴：“你们家谁病了哩？怕不是你妹妹又烧了？”
我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我觉得这个女人其实也没有我想象的那ว样聪明。至少她的思维有问题，想什么都是脑子一根筋，直来直去。于是我歪着头对她说：“你瞎说啥啊？那俩黑猪怎么就成了我妹妹了啊？”
赤脚๐医生李莲香又象疯了一样笑起来，笑得花枝乱ກ颤，眼泪纷飞。
我想这个女人真的是已๐经老糊涂了，就斜ฒ了她一眼，没再理会她，独自往家里走去。我想她一定会跟着我走来，但李莲香站在原地看了看我，就转身走了。我没听见她的脚๐步声，回头看的时候她都快走到เ一个拐弯处了。我顿时大怒，朝着李莲香喊：“赤脚医生，你不去看病了哇？”
李莲香笑着摇摇头，冲我喊：“我瞧不好你家的黑猪！”说着，身子一闪就不见了，她的老气横秋的笑声从拐弯儿那ว边传过来。
我摇摇头，心里说：“好你个ฐ赤脚๐医生，原来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连个猪都瞧不好，亏你还有脸给人治病哩！”
我家原本吃了就睡睡了再吃的两头肥头大耳的大黑猪自从吃了我送上的罂粟之后，就再也没有长胖，变得瘦骨嶙峋，渐渐的连路也走不动了，到了年关的时候我爹娘回来，眼看一头猪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年就一起都杀了，那ว一年的猪头特别香，没有一点膘在上头。
莲花在我家里一连住了三天，她的娘就带着两ä个大丫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莲花的娘脸上也有几颗雀斑，但那些雀斑已๐经沾染了岁月的风霜，显然没有莲花脸上的雀斑那样精致迷人，我一点也不稀罕，真不明白莲花的爹当年是怎么看上这个ฐ婆娘脸上的雀斑的。
黄脸婆一回家就听婆婆说了莲花一直住在我家里的事情，就马不停蹄地赶到我家里，用她的骨瘦如柴的手揪着闺女的耳朵走了。她走之ใ前指着我问她的女儿：“睡了么？”
莲花点点头。黄脸婆就打了莲花一巴掌，又问：“天天都睡么เ？”莲花又点点头，她又是一巴掌，接着问：“真的睡了？”
莲花还没有回答，我就抢着说：“没睡，一连五天我们都在炕上玩骨节，我还帮她捉头上的虱子哩！哪有工ื夫睡觉哦？”
黄脸婆用狐疑ທ的目光审视我，想从我的脸上捕捉一点蛛丝马迹，借此认定我和莲花之间生了什么เ事情。让我当时并不明白她那种狐疑ທ的目光表示着怎样的意思，后来渐渐地长大，就明白了。我觉得这个黄脸婆上次偷麦子被高老头扯破裤裆之后就真的神经了，我那ว样绘声绘色地撒谎都没有骗到她。我娘教导我不要取笑老疯子王嘎嘎的时候说过，疯子的心里其实跟镜子一样明亮，啥都明白。我在莲花的娘身上印证了这一点。
莲花一连三天没来我家里，我就开始想念，只觉得脑子里朝朝暮暮都是莲花的影子，心里的思念就像天空的云彩一样绵绵不绝。我很想去找莲花，但是我知道她那ว个ฐ黄脸的娘一定不准她跟我玩儿；我也很想她偷偷跑出来找我，可我知道这仅仅是我心里的一个ฐ愿望，莲花姑娘是不会来的。她一向都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
可这一天莲花竟然跑来了，脸上挂着无穷无尽的忧愁，对我说出了她心里的话：“我想我是要生一个ฐ娃娃了！”
我当时就跳了起来，围着莲花转了两圈儿，仔细地查看了她的肚皮，没有像我娘前一阵子一样肚皮高高地隆起。但我还是不放心，就把脑袋凑到เ她的肚子上仔细地听，我曾经看我爹这样在我娘肚子上倾听过，后来我娘果然生了个娃娃ใ。我想肚子里如果有娃娃ใ，那一定可以听见娃ใ娃的哭声，就算娃娃不在肚子里哭，至少也应该放一个屁吧？只要有动静，我就一定能够听见。
我仔细地听了很长时间之ใ后，就放心了。
“绝对没有娃娃。放心吧！”我说。
莲花望着我的脸，笑了笑，但依然一脸的忧愁，看上去楚楚动人。“我没告诉我娘我俩睡过了。唉！就怕瞒不住啊！我娘说了，睡过了就会生一个娃ใ娃出来的。”
我脸上烫烫的，不知道怎么安慰可怜的莲花。早知道睡在一个炕上有这么多麻烦我就死活都不会跟她睡了。现在睡也睡了，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得叫大家看出来，那ว可怎么เ办哟？我一时之间万分愁苦，看着跟我一样愁苦的莲花，我拉住了她的小手，叹着气说：“唉！莲花啊，我俩的命为啥就这么苦呢？”
莲花姑娘没有生娃ใ娃ใ，接下来的很多年里一直都没有生娃ใ娃。我娘回来之ใ后我特地打了个比方แ向博学多才的我娘询问了，我娘说娃ใ娃跟娃娃睡觉是不会生娃ใ娃的，我就更加放心了。但是我的心里也有一点点失望，要是我能ม跟莲花生一个娃娃ใ出来多好啊？那一定小小的，跟我一样黑黑的，脸蛋上也一定有几颗像莲花那样可爱的小雀斑。如果他肯叫我一声爹，我就狠狠地亲他，亲得他满脸蛋都是我的口水才过瘾。
一直萦绕在我们心头的大事情就这样悄悄过去了。那一年的年关也就这样悄悄地到เ来了，跟往常没有什么分别，雪下得很大，大地一片苍茫。每个人家里都忙着为ฦ过年做着准备，蒸馍的蒸馍，宰猪的宰猪，女人们也忙着给娃ใ娃缝制新衣裳。万象更新的时刻总是让人感到无限欢喜，就连辛劳一秋的疲倦也随着心里的喜悦悄悄儿飞走了。农民的日子就是那ว样简单，面对着生活，农民的心也就那么เ单纯，有时候比孩子的心还要简单和纯洁，他们期望的仅仅是一份收获，享受的也仅仅是这份收获带来的最朴素的喜悦。
这一年的年关我的生活里生了两ä件大事。一件事情是我的爹娘终于回来了。我的娘精神抖擞，在城里生活了半年，面色红润，眉目带笑；我的爹架着一副拐子，箭步如飞地走在乡村里的土路上，尘花点点。我不知道那时候爹是想急切地见到我才走得那ว样快，还以为我爹忽然多了两条腿才走得那样快呢。当时我第一眼看见我爹的时候不是激动，而是担心：“我的娘啊！爹走得比先前更快了，我一辈子也撵不上他的脚步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未来的老丈人也就是莲花的爹带着两ä个儿子去大柴旦ຆ割草，几个月都没有回来。他的那个ฐ黄脸婆一定很焦急，神智清醒的时候就跑到เ大门外朝着黄土路的尽头张望，一张望就是半天。莲花也常常焦急地站在路口张望，我觉得她很奇怪，我爹走了之后我都没有张望过，她的爹无论从形象到威望都远远比不上我爹，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盼望的。
我为我的年幼无知深深惭愧。多少年过去之后，想起来那些旧ງ事，我都觉得我亵渎了一份人世间最纯洁的亲情。当时我并不知道，秃头屠夫老杜和他的两个儿子就此消失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第二年开春之ใ后，大河上的冰渐渐融化，老杜和他的儿子们才回到了家乡，是我的三叔赶着马车从大柴旦ຆ的泥淖里拉回来的。
那ว一个ฐ冬天莲花的娘日日在大门口张望，日日流泪，她的双脚๐在她家大门口硬邦ะ邦ะ的泥地上踩出了两个ฐ深深的坑坑，往后每年夏天下雨的时候，那两个ฐ坑坑里就积满了雨水，好像是莲花的娘落下的泪水。我想那些日子她的眼泪一定流干了，我担心从她的眼睛里流出鲜ຒ红的血来。自从看见我四叔喷着血死在我奶奶怀里，看见我爹躺在血乎乎ๆ的马车上奄奄一息之后，我就害怕看见鲜ຒ血。
莲花的娘哭天抹泪地恳求村里的年轻人骑着马去大柴旦ຆ找找她的男人和儿子。乡亲们看着这个形容枯槁的疯女人，连男人都哗哗地淌眼泪，就纷纷骑着骏马去大柴旦ຆ找，但每个人都空着手一脸风尘地回来了，他们说找遍了草原也问遍了草原上的游牧人家，不但没找到莲花的爹和哥哥，就连她们家的马车也没有见过。我的三叔长得高大威猛，跟着我奶奶学了不少藏语，也骑着马去草原上寻了一个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他的藏语说得更加流利ำ，汉话却不怎么利ำ落了。他还带来了一个ฐ蒙古汉子，穿着一身的皮袍子，面膛紫ใ红，威แ风凛凛。那ว个人在我奶奶家里住了个把月，就磕头认我奶奶当了干娘，奶奶欢喜得很，一巴๒掌把我打翻在地上，叫我跪下来磕头认那ว个人当了干爹。我千百个不愿意，但迫于奶奶的威แ严就勉强答应了。我的干爹是一个ฐ纯朴的汉子，自此以后每年春秋都骑着马驮着几只大肥羊来看望我的奶奶和他的干儿子。我慢慢地喜欢上了那ว个蒙古爹，他一来就抱着我在院子里把我抛向空中再接住，惹得我哈哈大笑。那ว笑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直道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都没有散去。
面对着老杜父子的消เ失，我当时并没有什么เ悲哀的情绪，只是在看见莲花难过的时候我的心里也觉得黯然，毕竟除了我的爹娘、奶奶和干爹之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莲花跟我更亲近的人。
我爹娘的归来让我欢喜得忘乎ๆ所以，成天赖在我娘的怀里怎么也不肯起来。我的大妹妹倒是跟我爹娘生分了不少，虽然还认得爹娘，但是在起初的日子里连抱都不让我爹抱一下，我娘一碰她她就往后闪，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意外的惊喜，她的退出给了我更多的机会和空间，我把撒娇的本事挥到เ了极致，在我娘回来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我娘的怀抱。
更过分的是我的二妹妹兰兰。我觉得她禽兽不如，对自己的爹娘根本不加理睬，倒是一看见我和我大妹妹就使劲往怀里钻，就好像我们是她的爹娘一样。我实在看不惯，就在她的白花花的小屁股上使劲打了一巴๒掌，她哇哇地哭喊起来，我娘就怒了，也给了我一巴掌，把娃ใ娃抱起来软语温声地哄着。这一哄，她的怀抱从此就重新า被我小妹妹占据了。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个劲地打自己้的手，怪它闲得慌打了小妹妹一巴๒掌，把我娘那个原本被我收复的温暖的怀抱给打没了。
娘从我这里知道了她和我爹走掉后生的一切，也大致了解了即将生和根本不可能生的一些事情。娘听了我添油加醋说出来的那ว些事情，没有怨恨奶奶和叔叔们不管我，也没有可惜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更加不在意莲花的爹娘贪污了我家里的很多白面。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怪不得人家哩！”娘说，“只要人还在，就什么เ都有盼头了。”娘的这句话我牢牢地记住了，在未来的岁月里我的家经历了很多苦难，我自己也九死一生，但我一直相信只要人还在，就一定有盼头。所以在苦难过去之ใ后，在我将近而立之年的时候，我家里又迎来了生活里的一个春天。
娘最关心的还是莲花的爹和哥哥什么เ时候回来，大家一直没再见过的老疯子王嘎嘎ะ是不是还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村子里。
这一年的春节是乡村里过得最黯淡的一个ฐ春节，也是我家里格外艰难的一个ฐ春节。爹娘小半年不在家里，田à地荒芜了，羊死掉了，猪也瘦得打着摆子宰不了几斤肉，粮仓里的麦子剩ທ下的不多了，家里也没有一分钱的收入，还欠着已经死去的高老头家里六百多块钱。娘除了叫我二叔来把家里的两ä头瘦猪杀了之ใ外，再没有准备什么。杀猪的时候娘感叹着对我说：“往年家里的猪都是你杜阿爸杀的，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เ样了。”娘私下里跟我说，老杜和他的儿子大约是已经死掉了，但是娘不让我跟莲花和她娘提起这个ฐ猜测。
娘说在广袤的大柴旦ຆ里，到处都是泥淖，到处都有恶狼，到处都奔跑着饥饿的豺狗子，还有豹子和狗熊，这些东西都会轻易地要了人命。莲花的爹和哥哥很可能遇见了豺狗子或者草豹子。我听了娘的猜测就心惊胆战，在心里想象着莲花的爹和哥哥跟豺狗子展开殊死搏斗最终寡不敌众被大群的豺狗子吞噬的场景，我的头皮微微麻。
多年前的一个ฐ夏天，我家对面大河滩里生过两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挑着担子游走乡间的货郎在河滩的碎石路上行走的时候，忽然咔嚓嚓一声巨响，天空中掉下来一个ฐ红光闪闪的惊雷，正好打在那ว个ฐ货郎身上，那时候我们正在门前玩石子，清楚地看见了半空里掉下来的那个耀眼的火球。那ว个货郎被烧成了焦炭，大多数人认为他一定是做买卖不厚道，遭了天遣，但我一直很难过，他的亲人那个ฐ时候可能ม正在一个ฐ更加遥远的山村里翘企盼他带着钱回去过好日子，但他却客死异乡，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我爹叫了两个ฐ年轻人，砍了我家门前的一棵大柳树，钉了一副简单的棺木，将那个可怜的货郎的遗骨埋葬在大河滩里，终年没有人拜祭，也不知道他在九泉之ใ下是不是还要奔波挣钱谋生；另一件大事也跟货郎有关。这是一对父子，牵着高大的骆驼，货箱里东西也多，大约是从很远的新疆ຆ来的，带着瓜皮小帽子，眼睛蓝盈盈的就像湖水，又像草原上的狼。这一对父子常常出现在我们的村庄里，有一回骑着马路过大河滩的时候，遇上了三五只饥饿的豺狗子。我不知道父子俩跟豺狗子进行怎样的殊死搏斗，等我们现他俩的时候，河滩里只剩下零落满地的商品和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贪婪残忍的豺狗子吃光了父子俩的肉，剩下的骨头也被老鹰和秃鹫叼走了。乡亲们一向知道豺狗子生性凶残，所以一般都不单独经过大河滩，外来谋生的货郎变成了豺狗子果腹的肉食，我看着血迹斑á斑的就像天葬台一样的沙土路，心里无限伤感。
想起那个场面，我开始有点担心莲花的爹和哥哥在大柴旦遇见了豺狗子，被凶残的豺狗子吞进了肚皮。我虽然一点也不喜欢屠夫老杜，但是我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因为我的莲花姑娘需要爹。
我爹架着拐子给牛添草，我就抢着添。爹看着我嘿嘿地笑，我在爹的笑声里感觉到一种做儿子的荣耀。在他们回来之ใ前的那ว些日子里我恨透了做没完没了的家务事，但是爹回来的时候我已๐经完完全全地习惯了忙忙碌碌的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着我娘提水烧火做早饭然后抢着挤奶喂鸡娃。娘看见我脚๐步蹒跚地忙来忙去，就笑呵呵地看着我，说：“我儿真给我长精神！”
那一年过年之ใ前，大家都在忙着置办年货的时候，我家里什么เ也没有，于是我就做了一件更加给我娘长精神的事情。
过了高老头曾经把王金龙捞上来的那条大河，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我不知道那ว戈壁滩叫什么名字，家乡人叫它东河滩，里面坑坑洼洼的全是石头和一丛一丛的荆棘。那ว个河滩是动物的天堂，奔跑着数也数不清的羚羊和黄羊，有时候还可以看见野马和豺狼，豺狗子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只走近它们视野的动物；兔子是最常见的，对我们也没有什么เ吸引力。我的乡亲们虽然缺吃少喝，但是很少去干涉那ว些动物的自由á生活，也很少屠戮动物来改善生活。动物们在那片河滩里生息繁衍了不知道多少个ฐ世纪，厚厚的羊粪铺满了河滩，到เ了夏季河滩里就长满了雪白的蘑菇，我们一大群的娃ใ娃们天天跑到เ河滩里去捡蘑菇，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就都飘荡出炒蘑菇的浓郁的香气。
到เ了冬天，大雪覆盖了广袤的戈壁大地，纵目百里，看不到一丝植被，这样严酷的季节里很多动物就死去了，遗骨孤零零地躺在河滩里，见证着它们生命的变迁。老鹰盘旋在半空，俯冲下来撕碎动物身上的肉吞进肚里，就把白森森的骨头丢弃在河滩里。那些白骨就成了我的摇钱树。
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知道了那些动物的遗骨可以捡来拉到供销社里去换钱。所以在我爹娘从省城回来，家里没有一分钱的这一个ฐ春节到来之ใ前，我背着背斗，跟着村里的几个ฐ大娃ใ娃去了东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