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长大咯！”我娘挺着大肚子笑盈盈地说。那ว时候娘的青春的脸上什么时候都荡漾着震撼人心的微笑，我特别ี喜欢娘的那ว种微笑，我很希望我偶尔尿炕的时候我娘也能ม送上那ว样一个迷人的微笑，我就可以嬉皮笑脸地把尿炕的事儿混过去了。但是我娘格外精明，脑子长得天衣无缝，每次只要我尿炕她看都不看就能从空气里感觉到那种暖烘烘的尿骚味儿，然有一定会举着笤帚圪塔追过来。大腹便便的娘紧跟在我后面追赶着，震得大地通通颤，也吓得我常常连剩下的尿都尿在了裤裆ด里。爹远远地看着他的儿子和像孩子一样的老婆，嘿嘿地笑着，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吐出均匀而好看的烟圈儿。
屠夫眯着眼睛望着那ว些饱满的年轻女人，贼兮兮地说：“想知道好在哪里不？”
“那ว可不成，没有工分，年底还有啥指望？咱吃啥？”娘笑着说，“兴许就是这么เ一闹腾也就过去了。这些年政策变化还少了么เ？今天这样，明天便那ว样，毛主席还说过人多力量大呢，如今不也是共产党的天下么เ？难不成毛主席逝世才两三年，他们就敢把毛主ว席的教导全忘记了？再说了，哪里有不让老百姓生娃娃ใ的道理呢？我呀，还是去地里，要是那些人还来检查，我就躲在蒿草丛里，叫他们寻不到我。”娘说着嘿嘿一笑，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我爹看着自己的老婆，也嘿嘿地笑了，问道：“人家来家里寻你呢？”
我当时的判ศ断是他对老婆的爱过了对儿子的疼。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爹和娘之ใ间这份友谊的感情嗤之以鼻。爹为了不破坏他们之ใ间的融洽，居然对饱受痛殴的儿子置之ใ不理，他的铁ກ石心肠人神共愤。
“学会了写字干什么啊？”娘很郑重地问我。我知道她期望的一定是一个ฐ让她满意的答案。因为娘是从城里来的，娘说总有一天要带着我们回到城里去，她肯定希望我说学会了写字就到เ城里去吃公粮。但是我没有说，我笑呵呵地望着娘白皙的脸蛋，说：“我要学会写很多很多字，要变成一个ฐ比莲花的爹头更少的人。”
我们天天在空旷的院子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我们可以清楚地听见不远处马路上传过来的汽车的喇叭声，也可以听见隔壁中ณ学里的广播里哇啦哇啦地播放着流行歌曲，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走出那条深深的小巷子，因为我娘不允许。
马青当老师的那些年里，秋天摘果子和拔席芨已๐经成了他和学生们每年都要完成的事情。我的家乡到处都是沙棘和枸杞，秋天的时候果实累็累；到处都长满了芦苇一样的席芨，苇眉子一样的花絮迎风飘荡，乡亲们把它拔下来扎成苕帚用。马青老师带着高年级的娃ใ娃去拔席芨，带着低年级的娃娃们去摘果子，席芨用来做苕帚，果子晒干了卖给供销社ุ换一些书本和粉笔。乡村里的生活很简单，所以每个ฐ娃娃也都是那样的懂ฦ事，沙棘的刺๐戳得我们的手血迹斑斑á，但是娃娃ใ们一声都不吭，埋着头摘果子。回到家里我的娘看见了我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但是到เ了第二天，我娘还是给我洗干净了小手，擦上了她的雪花膏，拍拍我的脑แ袋，我就晕乎ๆ乎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跟着老师摘果子去了。
可是那ว一天那两个ฐ木匠居然没来。倒是我爹从地里劳动回来了，急吼吼地就往茅房里冲。我伸手拦住了我爹，说：“马厩里尿去！”我爹就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搡到เ一边儿，跑进了厕所。我听见我爹在里面哗哗地尿尿，我的心就蹦蹦乱ກ跳。我知道，如果我爹不幸踩进了那ว个大坑，爹一定会把我的头煮ุ进那个ฐ大坑里去。
我坐在那个ฐ人的怀里，骑在马背上迎着风雪行进着。朔风卷起雪花纷纷扬扬地打在我们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我想说点好笑的事情让大家开心一下，风吹得连嘴巴都张不开。那个人就摘下了自己头上的棉帽子戴在我的头上，把我的黄绿色单军帽戴在了自己้头上。我立刻觉得无限温暖，但是就听见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娘的！帽子让风吹跑了！”
我坐在白羊的尸体旁้边，很容易就想起了曾经带着它在山坡上田野里放牧的情形。那ว个时候我无忧无虑，生命像花儿一样绽放。我的歌声震天响，我的莲花捂着耳朵在一旁้欣赏，我的白羊欢快地跳跃着吃草，有时候还会打一个饱嗝儿或者放一个响屁来驱赶在它周围聒噪的蚊蝇。我忽然觉得这白羊就像是我的孩子，是我一天一天地带大的，于是心里很难过，坐在羊的旁边，轻轻抚摸着渐渐没有了体温的白羊，眼泪哗啦啦地躺下来。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爹早早ຉ地起来，披着星星戴着月亮，带着被褥和我娘烙好的白面饼子，驾着马车往山里去了。同去的还有我二叔。
爹健步如飞，我跟在后面啪哒啪哒地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还是撵不上他的脚步。我咬紧了牙关追了半天，爹知道我就在后面追着，但他似乎ๆ一点儿也不在意，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要是在往常，我爹一定会笑呵呵地转过来将我抱在怀里随他一同奔走，但今天没有，所以我断ษ定他是急着去踢死我五叔。对五叔的牵挂战胜了我的理智，我冲着爹的背影，学着我奶奶的口气大声地喊了一声：“狗日的张洪，你给老子站住了！”
我气得想要哭出声来，但我娘说过男人不能哭，所以我忍着不哭。我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莲花，她在太阳里笑眯眯地看我，稀松枯黄的头被汗水粘在脑袋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姿ู色，但我心里还是很喜欢她。我暗暗说：“妈妈的，等我长大了娶你当媳妇的时候，我也这么歪着头看你十遍八遍，羞不死你我就不算好汉！”
那种欢笑和泪水交织着的幸福我终身不忘。怀念那些岁月的时候我总是会笑，也会感慨；笑是因为我的童年无比快乐，感慨是因为ฦ我没有想到短短的三十年里面我竟然会经历那ว么多人生的起起落落。
“张家的。”我说，然后补充了一句，“我爹是民兵连长，我家里有两杆步枪！”
那人呵呵地笑了，他似乎被我镇住了，就站在那里不动了，一定不动地看着我。我感觉他的目光很和蔼，就像我死去的四叔。我笑了笑，就冲下了河堤，拉着我的羊走了。
几年以后，我也是在这条大河边上看着他的目光，依然觉得很和蔼，他被五花大绑着，也笑呵呵地看着我。他被拉到了河对面的河滩上，县里来的穿制ๆ服的人提着枪在他的脑袋上嘣嘣嘣๑地打了三枪，枪声惊得百灵鸟像乌ไ鸦一样叫着飞走了。他就像一棵葱一样地栽倒在挖好的大坑里，被埋掉了。
那个人叫王金龙，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坐在河岸上呆呆地看着河水。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看见他坐在河岸上呆，似乎ๆ他心里的事情比我还多。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比我有着更多的心事，所以总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固执地认为ฦ他一定是被他奶奶骂兔崽子了，又或者是被他爹说了闭上鸟嘴，所以才逃到我们那ว里来的。我怀着对这个人的浓厚兴趣和无限遐想过了很多日子，但始终很少走近他和他说话。娘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我就一定不说。
我放羊的时候遇见了村里的疯子王嘎ะ嘎。王嘎嘎是一个ฐ跟我爷爷一样有着传奇经历的人，不过现在他是一个疯子，确切地说是一个ฐ偶尔正常大部分时间里疯颠的老人，成天在屁股后面拖着一根树枝疯疯颠颠地跑。不论冬天夏天他的身上都围满了从山里的敖包上扯下来的红布藩子。敖包是神圣的，我们从来都不敢去，连走近的勇气都没有；但是王嘎嘎是唯一的例外，用敖包上的红布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装扮得就像一个新郎官，花白的头里面沾满了麦草，虱子在头间自由á奔跑。
王嘎嘎看着我家的羊，又看看我。他显然是认出了我，笑咪咪地说：“张家娃，带着馍馍没？”我摇摇头，心里说就算带着也不给你。
王嘎嘎ะ看看我，失望地摇摇头，望着蓝天。天上苍鹰盘旋，大概是盯上了谁家院子里的小鸡。王嘎ะ嘎ะ忽然惊恐万状地瞪着天上的老鹰，大声地喊：“飞机，飞机，飞机来了！”他奔跑了几步，把手里的树枝丢掉了，嘴里喊着，“隐蔽！卧倒！”就纵身跳进了不远处的一个浅浅的水坑里，扑通一声溅起来一大片水花和污泥。
王嘎嘎在水里翻了个ฐ身，把整个儿身子埋在水里，只露出鼻孔在外面。我看见他的鼻子下面的混浊的水里冒出来的泡泡嘟嘟็地往上泛，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静静地躺在水里一动不动。
我时常看见这个疯子拖着树枝满村庄跑，后面总是跟满了吵吵闹闹的娃娃，用黑面馍馍引诱着王嘎ะ嘎，管他们叫叔叔爷爷。我从来没有跟着起哄过，因为ฦ我娘说王嘎嘎ะ是我爷爷辈儿的人，我不能那ว样没有尊卑。所以我打心眼儿里没有笑话这个ฐ疯子的意思，虽然不怎么เ搭理他但也没有捉弄他。
但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跳进水里，只露出两个鼻孔在外面。我惊呆了，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也担心王嘎ะ嘎ะ憋死在那ว一汪浅浅的水坑里，就迈开步子往家里跑。我想问问我爹该怎么เ办。他老奸巨滑，一定能知道个ฐ究竟。
疯子王嘎嘎ะ没有淹死。我爹说他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只要看见天上的老鹰和飞鸟就一定会跳进水里隐藏起来，只露出两ä个鼻孔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往外吐泡泡。不过更多的时间里，他就在山野里转悠，消失一阵子之ใ后才会裹着一身鲜ຒ红的布姗姗归来。大家似乎ๆ已经习惯了，都不怎么เ在意这个ฐ疯颠的老人，任由他四处流浪。爹说有人在柴达木盆地见过他，有人在祁连山里见过他，也有人在沙漠腹地看见他呼呼大睡，还有人在大雪山的雪地里看见他赤着脚拿着雪莲花大口大口地吃。
我觉得这个疯颠的老人充满神奇，就问我爹究竟。爹把我揽在怀里，用他宽厚的手掌抚着我的脑袋，把他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和自己半辈子里看到的关于疯子王嘎嘎ะ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我永远想不到老人王嘎ะ嘎ะ原来参加过红军，在国民党军队围剿的时候被飞机投下来的炸弹震坏了脑แ子，从此时不时地就疯颠一下。19๗3๑7年3๑月，工农红军西路军西征甘肃河西，和军阀马步芳的军队进行了殊死战斗，最终因为敌人优势明显，红军遭到เ失败，有六千多红军被俘解往青海。押解战俘的沿途是一条血染的道路，三百多红军被活埋或者刺刀挑死。王嘎ะ嘎ะ就随着这群战俘被押解到了青海ร西宁。
到เ达西宁之后军长孙玉清将军被杀害，被俘的红军战士除了一千六百多名伤病严重和“迷信共产主义甚深，不易感化”的人分七次被活埋于西宁的南滩之外，其他人都成了苦力。王嘎嘎ะ偶尔清醒的时候就跟人说他曾被马步芳活埋。虽然马步芳命令军队活埋红军的时候都在夜间进行，并且做到不准掌灯，不准放枪，不准留下杀人痕迹，不准跑掉一个ฐ人。但是疯子王嘎嘎却顺利地脱逃了，从此流落民间，最终到了几百公里外的我的家乡都兰，在那里疯疯颠颠地过了一辈子。后来我到了省城西宁，在那ว里看到เ了南滩的凤凰山，也见到了烈士陵园的万人坑，据说里面就埋葬着被马步芳活埋的那些红军的遗骨。那个时候王嘎ะ嘎已经死掉了，所以我心里很自然地想到เ了他，无限难过。
王嘎ะ嘎刚ธ来的时候还时而清醒，所以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庄子里的人，也告诉了当过马步芳的士卒并且后来杀了马步芳的很多士卒之ใ后外逃的我爷爷。但是到เ了后来，他的疯病似乎越来越严å重，反而是清醒的时候极少，大多数情况下他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于是人们也就渐渐地遗忘了他的过去。
听着王嘎嘎ะ的故事，我心里充满伤感。按照我这个在人世上生活了五年并且一直聪明不凡的人的理解，人世间不该有这样悲惨的生活。所以我在听完我爹的讲述之后，眼睛通红，流下了两颗硕大的泪滴，重重地砸在我爹的手背上。我爹后来跟我说，从那个ฐ时候开始，他就认定我将来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ç子。
从此王嘎嘎ะ就是我的偶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到เ那些娃ใ娃们捉弄王嘎嘎，就怒火冲天，提着镰刀冲过去，那些娃娃ใ们如鸟兽散。但是我娘说我那ว样做对王嘎嘎反而不好，因为ฦ娃ใ娃ใ们得不到乐趣也就没有人送馍馍给老疯子王嘎ะ嘎吃了。从那个ฐ时候我就不怎么เ管那ว些娃ใ娃ใ了，但无论什么เ时候出去，我的肩上都会挂一个ฐ我娘缝制ๆ的花格子布袋，里面装着白面馍馍，我见到王嘎嘎，我就会把馍馍送给他。他感激地冲我喊着叔叔往他住的破屋子里跑或者朝着大山的方向跑去，我羞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เ好，但心里总有一种担心，也感觉到一丝难过，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เ他了。
第二个妹妹出生是我生命中的一个ฐ转折点。从我娘坐满月子从炕上下来那天开始，我的生活永远地改变了：除了每天必然要做的放羊和打猪草之ใ外，我还要看娃娃ใ。在我们那个ฐ乡村里，家里的大孩子看护小孩子已๐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天终究是来得太快了，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就成了我二妹妹的保姆。
本来我大约是有着获得自由的一线希望的，因为大妹妹已经三岁了，基本上不需要娘照看了，娘应该看着我的那个刚刚出生的丑陋狰狞的二妹妹。但是一切都在我大妹妹震天的哭声里灰飞烟灭，我娘说她下地干活的时候要带着我大妹妹，我来看护最小的妹妹。
“这个黄毛丫头，整天价哭死哭活，真要命哟！”我娘说。
我多少找到了一点平衡，因为ฦ我娘终于说我妹妹是黄毛丫头了。以后就算我被奶奶叫成兔崽子我也认了。从那ว天开始，我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彻底结束了。我唱着花儿在山上放羊的日子过去了，我拉着莲花的小手躺在大树下看蓝天白云的日子结束了，我扛着镰刀在田à野里打猪草的日子也结束了。这些都被我爹收回了，他说等过了年之后，这些事情都将移交给我的那个还在成天哇哇乱哭的大妹妹。我不相信这个ฐ黄毛丫头能ม做那些事情，但是我不能ม违拗我爹的安排，所以我含着泪水开始了像蜘蛛驮卵一样背着我的二妹妹到处奔走的日子。那段日子无比艰辛，娃ใ娃ใ背着娃ใ娃ใ去田里让我娘喂奶，然后又背回来，还要照ั顾吃喝拉撒。很多次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乡村的大路上，泪水和汗水扑扑地落在泥土上，溅起一团团尘土。我的二妹妹长大以后落落大方，个头比我还高，我一直怀疑是那个ฐ时候我背着她奔走把自己累坏了，所以长成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矬子。不过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一直疼爱我的二妹妹过了疼爱其他的两个ฐ妹妹和一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