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一直没有去。我的计划是等爹娘回来了，我就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也“啥啥啥”地教娃ใ娃们念书。
走在大路两边白杨树投下来的浓重的树荫里，我气喘吁吁，走两步就歇一步，心里郁闷到เ了极致。我掰着指头很认真地算过了，就连脚指头也加在一起，都不能算出来我还要背着这个小小的黄毛丫ฑ头走过多少个ฐ汗流浃背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连最想念的莲花姑娘都没有办法接近了。
“这么快就从城里回来啦？看你的样子，怕是大肚子了吧？”高老头瞧着我娘，揶揄着说，嘿嘿地笑了，“逃过了一回逃不过二回，赶明儿县里来人还得把你抓去做结扎。”
“你慢点儿成不啊？”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与妻子相识在我终身不能ม忘记的那所大学校园里，相爱在我因为随时会夺去我生命的病痛而被迫辍学之后奔波在北京的那ว些艰难岁月里，我们爱情的结晶诞生于我们走出阴霾之ใ后的这个温暖的冬天。如果不是选择了在家境极度贫寒的日子里分文不名来到北京上大学，如果不是为ฦ凑足学费在建筑工地上挣断了肠子，如果不是因为病痛丢â掉了学业，如果不是抱病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๕求取一个温饱和希望，如果不是经历了生死之ใ后彻底更懂得人生悲欢，我想我们不会在产房外相顾ุ而泣。
头一次跟着那些大娃娃们把几天里捡来的骨头拉到เ镇上的供销社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我年纪不大，个头矮小，力气更小，怎么เ也拿不动我捡来的那些骨头。大娃ใ娃ใ们把骨头装进两ä个尿素า袋子里做成一个褡裢โ的模样，一边一个放在马的腰间，跨上马就要出了，可我不会骑马也没有力气把骨头抬到เ他们的马背上，就站在雪地里直跺脚。那ว些大娃娃们坏坏地笑着，没有人帮忙，有人还晃着手里的马鞭说：“走吧！上路了！”
我就急了，冲着那ว个人大声地喊：“狗日的，你要是把老子撂下自个ฐ儿走了，你将来养了娃娃ใ就没有屁眼！”
他们就笑成一团，纷纷从马背上跳下来，把我的骨头分别装ณ进几个尿素袋子里，放在了他们的马背上。有一个ฐ十七八岁的人把我捉起来，丢在他的马背上，他也跨上来，把我拢在怀里，就迎着风雪朝镇里去了。
现在想来，我的那ว些大大小小的乡亲们真的是太纯朴了，在冰天雪地里捡日子的时候也没有忘记照顾一个ฐ想通过劳动来让家里过一个好年的五岁多的娃娃。
我坐在那ว个人的怀里，骑在马背上迎着风雪行进着。朔风卷起雪花纷纷扬扬地打在我们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我想说点好笑的事情让大家开心一下，风吹得连嘴巴๒都张不开。那个ฐ人就摘下了自己头上的棉帽子戴在我的头上，把我的黄绿色单军帽戴在了自己头上。我立刻๑觉得无限温暖，但是就听见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娘的！帽子让风吹跑了！”
我立刻气血上涌，转头看看，就见他脑袋没有了帽子，长长的头被风雪吹得高高扬起。
“你的帽子太小了，戴不住。吹跑了！”他说。
我挣扎着就要往下跳，他哈哈大笑，说：“早让风吹跑了，哪里寻去？”
我偏要下马去寻找我那顶ะ帽子。没有了帽子我这一个冬天就得光着脑袋过日子里，那还能ม叫个男人么？放眼整个ฐ村庄，大人们夏天都戴着蓝ณ色帽子，冬天都戴着厚厚的棉帽子；娃娃们无论冬夏都戴着黄绿色的军帽。只有女人才不戴帽子，如果我没有了帽子，那ว不就成了女人么เ？
我挣扎了半天，就是挣不脱他铁一样结实的臂膀，我就勃然大怒，回头骂道：“狗日的，你放不放手啊？”
那个人笑笑，没有松手的意思。我急红了眼，从头上摘下他给我戴上的棉帽子，手一扬就把那顶破了个口子露出棉花的棉帽子丢â进了风里。朔风卷起棉帽子飞走了。那ว个人立刻慌了，一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去，追着在风雪里奔跑的棉帽子，嘴里叫着：“站住！狗日的棉帽子你给我站住！”
我从容地从马背上翻下来，举ะ目四望，我的帽子已然没有了踪影，只有漫天的雪花飘飘荡荡地飞舞。我落寞极了，望着另外几个怔怔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我的人，我就哭了：“你们先人的板板，老子的帽子不见了，你们笑个ฐ屁！”他们笑得更大声了，笑声随着风雪飘得很远很远。
丢掉了帽子，但是我卖掉骨头之后得到เ了一块六毛八分钱。这是一笔史无前例的巨款，我拿在手里，觉得钱沉甸è甸的怎么也止不住手的颤动。那ว是我在漫天的飞雪中花了五天时间一根一根捡骨头得来的收入，也是我这一辈子得到เ的第一笔钱。一公斤骨头可以卖两ä分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捡多少骨头才能换来那ว些钱。
“娃娃ใ们，下一次就不给钱了，只能换东西！”供销社里的会计兼售货员戴着蓝ณ色的套袖，坐在炉子边上烤着火一边给我们分钱一边说，“知道你娃ใ娃们大雪天的捡骨头不容易，想拿几个钱过年哩！”
与我同去的给伙伴们纷纷笑着接了钱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我拿着钱，愤愤地瞪了那个丢掉我帽子的人一眼。他就笑了：“张家娃ใ，不是想买一顶新า帽子吧？”那ว个老会计立刻脸上堆着笑望着我问：“是要买东西啵？”
我把钱递到他手里，又赶紧抢过来，取出了一毛钱，把剩ທ下的都交给他。
“买个啥？”老会计看着我，笑了笑，问旁้边的人，“这是张洪家的娃ใ娃吧？”同伴们就笑着答应着。老会计拿着钱嘿嘿地笑着，说，“这娃娃ใ知事（懂ฦ事的意思——作者注）得很，也就五六岁吧？竟然吃得了这份苦！”
我听着老头儿的夸奖，心里美滋滋的，把剩下的一毛钱也交给了他。老会计接了钱，笑呵呵地又问了一遍：“买个ฐ啥？”
我走到เ柜台边上，看看玻璃柜台里和货架上摆着的东西，觉得什么เ都想要。我的那些钱根本不可能ม买那ว么多东西，就在柜台边上转悠了半天，东张西望地看，最后一样一样地指给老会计看。我指一样老会计就拿一样放在柜台面儿上。我正在可着劲儿挑的时候，老头儿喊了：“够咯，够咯！张家娃ใ，买不了这许多东西！往后捡了骨头再来换吧！”
我踮着脚站在跟我一般高的柜台前面看看，问：“这些东西可都能买得下来么？”老头儿就摇摇头，说：“总得拣出几样儿来。”
我看看那些东西，一样儿也舍不得拣出来。但是我没有那么多钱，必须拣出来。我看了看，从柜台上的东西里取出了一个气球，看看老会计，他依然摇头。我就又拣出一根铅笔，他还是摇头。
每拣出一样儿东西，我的心就疼一下，就好像是把自己้的东西拣给别ี人一样。那ว些东西都是我盼望已๐久的，也都是我觉得很需要的。挑拣了半天，柜台上的东西就剩ທ下一半儿的时候老会计止住了我：“够了，够了。这就差不多了。”我踮着脚๐看看柜台，那ว里就剩下两包“青松牌”香烟，一黑一白两ä把棉线，一根红头绳和一包一百响的炮仗。
老会计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算完了，对我说：“张家娃ใ，还剩下一毛三，给自己买个糖不？”
我点点头，指了指摆在一个纸箱里的花生糖。老会计就走过去，从里面数了十块花生糖，交到เ我手里，说：“一毛钱七块儿，多给你一块儿。你张家娃知事得很，我稀罕你哟！”
“那你再给我几个ฐ钮扣吧。”我说。
老会计看看我，笑了笑，从柜台里面取出几个黑色的小钮扣，哗啦啦放在玻璃柜台上：“一分钱两ä个，算了，就不要你钱了。”我美美地笑了，赶紧踮着脚把钮扣收进口袋里，我怕老会计突然反悔了把赠送的钮扣要回去。
从供销社暖烘烘的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我猛地打了一个ฐ喷嚏，鼻子里的鼻涕就飞了出去，啪地一声落下去，在雪地里打出一个小窝窝，大家都笑了。我怒目而视，问道：“很好笑么？”他们就笑得更响了。那ว个ฐ来的时候驮着我的人把我放在马背上，他跨上来搂住了我，把头的棉帽子摘下来给我戴上了。我伸手想把棉帽子摘下来还给他，他一把按住了我的头，轻轻打了一巴掌，说：“坐稳了！”就“得儿”一声，催马走进缥缥缈缈的风雪里。
去的时候迎风，回家的时候就顺风了。我坐在那ว个人怀里，他宽厚的胸ถ膛像墙一样挡住了风雪，我戴着棉帽子在他的怀里打了几个ฐ响亮的喷嚏，就呼呼睡着了。
到了我家门口，他跳下马把我接下来，忽然说：“哟！张家娃ใ烧了！”就抱着迷迷糊糊的我进了我家院子。我听见我家的大藏獒汪汪地叫起来，我娘出来挡狗迎客。我一只手紧ู紧抓住手里的棉线和头绳，另一只手摸摸小棉袄的口袋，里面硬梆梆的，香烟、花生糖和炮仗都在，我放心了，头一歪就睡着了。
我花了五天的时间做了一件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给我爹买了两包卷烟，给我娘买了两把棉线，给我的那ว个ฐ可恶的妹妹买了一根红头绳，给我的奶奶买了十颗花生糖，也给自己买了一包一百响的炮仗。后来娘对我说，那天夜里她把我抱在怀里用冰毛巾敷着我滚烫的额头哭到了半夜，我的爹怔怔地望着那ว两包卷烟，眼睛里噙满了泪花花。只有我的可恶的妹妹张士莲高高兴兴地扎上了红头绳，美得跟朵花一样蹦蹦跳跳，趁着我娘不注意的时候钻进被窝里吃掉了我给奶奶买的花生糖。
那一年过年我连一颗糖都没有吃上，但是除夕之ใ夜我的家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幸福的气息氤氲在鞭炮的声响和硝烟里。我娘说那一个ฐ春节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也没有忘记。其实她并不知道，她给了我生命后的每一天，我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