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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强烈推荐:

作者:巴๒金大小:4๒55k类型:๘文学时间:๘2013-3-411้:5๓7:49๗多好书尽在暖书网nuanshu欢迎大家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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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๒金自传》

作者: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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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文学生活五十年

我是一个不善于讲话的人,极少表演说,今天破例在这里讲话,只是为了报答日຅本朋友的友情。我讲友情绝不是使用外交辞令,我在这个词里倾注了深切的感情。友情不是空洞的字眼,它像一根带子把我们的心同日本朋友的心牢牢地拴在一起。想到日本朋友,我无法制止我的激动,我欠了你们一笔友谊的债。我不会忘记“四人帮”对我横加迫害要使我“自行消亡”的时候,日本朋友经常询问我的情况,关心我的安全。而我在被迫与世隔绝的十年中也常常想起同你们在一起度过的愉快日子,从这些回忆中ณ得到安慰。今天我们又在一起欢聚了,我的兴奋和欢欣你们是想得到的。

我是一个不善于讲话的人,唯其不善于讲话,有思想表达不出,有感情无法倾吐,我才不得不求助于纸笔,让在我心上燃烧的火喷出来,于是我写了小说。

我不是文学家,但是我写作了五十多年。每个人从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学。我从小就喜欢读小说,有时甚至废寝忘食,但不是为了学习,而是拿它们消遣。我做梦也想不到เ自己้会成为小说家。我开始写小说,只是为了找寻出路。

我出身于四川成都一个ฐ官僚地主的大家庭,在二三十个所谓“上等人”和二三十个ฐ所谓“下等人”中间度过了我的童年,在富裕的环境里我接触了听差、轿夫们的悲惨生活,在伪善、自私的长辈们的压力下,我听到年轻生命的痛苦呻吟。

我感觉到我们的社会出了毛病,我却说不清楚病在什么地方,又怎样医治,我把这个大家庭当作专制的王国,我坐在旧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亲近的人在那里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终于惨痛地死亡。他们都是被腐朽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ä三个人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像摔掉一个可怕的黑影。我二十三岁从上海跑到เ人地生疏的巴黎,想找寻一条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说救人救世,未免有些夸大,说救自己,倒是真话。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我有感情无法倾吐,有爱憎无处宣泄,好像落在无边的苦海中ณ找不到岸,一颗心无处安放,倘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静,我就活不下去。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๒黎拉丁区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层楼上,一间充满煤气和洋葱味的小屋子里,我寂寞,我痛苦,在阳光难照到的房间里,我想念祖国,想念亲人。在我的祖国正进行着一场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人民正在遭受屠杀。在巴๒黎掀起了援救两个意大利工人的运动,他们是沙柯n.saທo和樊宰底B.vanzetti,他们被诬告为盗窃杀人犯,在美国麻省波士顿的死囚牢中关了六年,在我经常走过的街上到处张贴着为援救他们举行的“演讲会”、“抗议会”的海报。我读到所谓“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传”,里面有这样的话:“我希望每个ฐ家庭都有住宅,每个口都有面包,每个心灵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展。”我非常激动,樊宰底讲了我心里的话。

我的住处就在先贤祠pantheon旁边,我每天都要经过先贤祠,在阴雨的黄昏,我站在卢梭的铜像前,对这位“梦想消灭压迫和不平等”的“日内瓦公民”诉说我的绝望和痛苦。回到เ寂寞冷静的屋子里,我坐下来求救似地给美国监狱中的死刑囚写信回信后来终于来了,樊宰底在信中写道:“青年是人类的希望。”几个月以后,他给处死在电å椅上,五十年后他们两ä人的冤案才得到昭雪。我在第一本小说《灭亡》的序上称樊宰底做我的先生。就是在这种气氛、这种心情中我听着巴黎圣母院notredamedeparis报告时刻的沉重的钟็声,开始写下一些类似小说的场面这是看小说看多了的好处,不然我连类似小说的场面也写不出,让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热情化成一行一行的字留在纸上。

我过去的爱和恨,悲哀和欢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一齐来到我的笔端,我写得快,我心里燃烧着的火渐渐地灭了,我才能ม够平静地闭上眼睛。心上的疙瘩给解开了,我得到了拯救。

这以后我一有空就借纸笔倾吐我的感情,安慰我这颗年轻的孤寂的心。第二年我的处女作完成了,八月里我从法国一座小城沙多—吉里把它寄回中ณ国,给一个在上海ร开明书店工作的朋友,征求他的意见,我打算设法自己印出来,给我的大哥看当时印费不贵,我准备翻译一本小说卖给书店,拿到稿费来印这本书。等到这年年底我回到上海,朋友告诉我,我的小说将在《小说月报》上连载,说是这份杂志的代理主ว编叶圣陶先生看到了它决定把它介绍给读者。《小说月报》是当时的一种权威杂志,它给我开了路,让我这个不懂文学的人顺ิ利地进入了文坛。

我的第一本小说在一九二九年的《小说月报》上连载了四期,单行本同年九月出版。我把它献给我的大哥,在正文前还印了献词,我大哥见到了它。一九三一年我大哥因破产自杀,我就删去了“献词”。我还为我的大哥写了另一本小说,那就是一九三一年写的《家》,可是小说刚刚ธ在上海一家日报《时报》上连载,第二天我便接到เ他在成都自杀的电报,我的小说他一个字也没有读到。但是通过这小说,许多人了解他的事情,知道封建家庭怎样摧毁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生命。

我在法国学会了写小说。我忘记不了的老师是卢梭、雨果、左拉和罗曼·罗兰。我学到的是把写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我认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给读者。我的小说是我在生活中探索的结果,一部又一部ຖ的作品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收获。我把作品交给读者评判。我本人总想坚持一个原则ท,不说假话。除了法国老师,我还有俄国的老师亚·赫尔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高尔基。我后来翻译过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和《处女地》,翻译过高尔基的早期的短篇,我正在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我还有英国老师狄更斯;我也๣有日本老师,例如夏目漱石、田山花袋、芥川ษ龙之介、武者小路实笃,特别是有岛武郎,他们的作品我读得不多,但我经常背诵有岛的短篇《与幼小者》,尽管我学日文至今没有学会,这个短篇我还是常常背诵。我的中国老师是鲁迅。我的作品里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些作家的影响。但是我最主要的一位老师๲是生活,中ณ国社会生活。我在生活中的感受使我成为作家,我最初ม还不能驾驭文字,作品中ณ不少欧化的句子,我边写作,边学习,边修改,一直到今天我还在改自己的文章。

一九二八年年底我从法国回国,就在上海定居下来。起初我写一个短篇或者翻译短文向报刊投稿,后来编辑先生们主ว动地来向我要文章。我和那个在开明书店工作的朋友住在一起,他住楼ä上,我住楼ä下。我自小害怕交际,害怕讲话,不愿同外人接洽。外人索稿总是找我的朋友,我也可以保持安静,不让人来打扰。有时我熬一个通宵写好一个短篇,将原稿放在书桌上,朋友早晨上班就把稿子带去。例如短篇《狗》就是这样写成、在《小说月报》上表的。我在报刊上表文章越多,来找我组稿的也越多。我在文学界的朋友也渐渐地多起来了。我在一九๡三三年就说过:“我是靠友情生活至现在的。”最初几年中ณ间我总是埋头写八九๡个月,然后出去旅行看朋友。我完全靠稿费生活,为ฦ了写作,避免为ฦ生活奔波,我到四十岁才结婚。我没有家,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到เ各处去看朋友,还写一些“旅途随笔”。有时我也整整一年关在书๰房里,不停地写作。我自己曾经这样地描写过:“每天每夜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好像一根鞭子在抽我的心,眼前是无数惨痛的图画,大多数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们使我的手颤๶动。我不停地写着。环境永远是这样单调:在一个空敞的屋子里,面前是堆满书报和稿纸的方桌,旁边是那几扇送阳光进来的玻璃窗,还有一张破旧ງ的沙和两ä个小圆凳。我的手不能制止地迅在纸上移动,似乎许多、许多人都借着我的手来倾诉他们的痛苦。我忘了自己,忘了周围的一切。我变成了一架写作的机器。我时而蹲在椅子上,时而把头俯在方桌上,或者又站起来走到沙前๩面坐下激动地写字。我就这样地写完我的长篇小说《家》和其他的中篇小说。这些作品又使我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他们鼓励我,逼着我写出更多的小说。”这就是我作为“作家”的一幅自画像。

一九三二年在上海ร生的战争,使我换了住处,但是我没有改变我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停止写作。

一九三四年底我到日本旅行,我喜欢日຅本小说,想学好日文,在横滨和东京各住了几个月。第二年四月溥仪访问东京,一天半夜里“刑事”们把我带到神๰田区警察署关了十几个ฐ小时,我根据几个月的经历写了三个短篇《神๰·鬼·人》。

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学习日语的劲头也๣没有了。因此我今天还在收听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日语讲座,还不曾学好日语。

这年八月,上海的朋友创办了文化生活出版社,要我回去担任这个出版社ุ的编辑工作。我编了几种丛书,连续二十年中间我分出一部ຖ分时间和精力,花在文学书籍的编辑和翻译方面。写作的时间少了些,但青年时期的热情并没有消减,我的笔不允许我休息。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后我离开上海去南方,以后又回到上海,又去西南,我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我的笔从来不曾停止。我的《激流三部ຖ曲》就是这样写完的。我在一个ฐ城市给自己刚造好一个ฐ简单的“窝”,就被迫空手离开这个城市,随身带一些稿纸。在那些日子我不得不到处奔波,也不得不改变写作方แ式。在一些地方买一瓶墨水也不容易,我写《憩园》时在皮包里放一锭墨,一枝小字笔和一大叠信笺,到了一个地方借一个ฐ小碟子,倒点水把墨在碟子上磨几下,便坐下写起来。这使我想起了俄罗斯作家《死魂灵》的作者果戈理在小旅店里写作的情景,我也是走一段路写一段文章,从贵阳旅馆里写起一直到在重庆写完,出版。有一夜在重庆北碚小旅๓馆里写到《憩á园》的末尾,电灯不亮,我找到เ一小节蜡烛点起来,可是文思未尽,烛油却流光了,我多么เ希望能再有一节蜡烛让我继续写下去。……那ว种日子的确不会再来了。我后来的一部长篇小说《寒夜》,我知道在日本有三种译本,这小说虽然是在战时的重庆开了头,却是在战后回到上海写成的。有人说这是一本悲观的小说,我自己也๣称它为“绝望的书”。我描写了一个ฐ善良的知识分子的死亡,来控诉旧社会,控诉国民党的腐败的统治。

小说的结尾是重庆的寒冷的夜。去年在法国尼斯有一位女读者拿了书来,要我在扉页上写一句话,我就写着:“希望这本小说不要给您带来痛苦。”过去有一个时期,我甚至害怕人在我面前提到这本书,但是后来我忽然在旧ງ版日译本《寒夜》的书๰带上看到“希๶望的书๰”这样的话,这对我是多大的鼓励。说得好。黑暗到了尽头,黎明就出现了。

中国人民得到เ了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但是我学得不好。我想用我这枝写惯黑暗和痛苦的笔改写新人新า事,歌颂人民的胜利和欢乐。可是我没有充分的时间熟悉新人新事,同时又需要参加一些自己愿意参加的活动,担任一些自己้愿意担任的工作。因此作品也写得比较少。有一个时期1952年,我到朝鲜ຒ,在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中“深入生活”。第一次接触普通的战士,同他们一起生活,我有些胆怯。一个ฐ长期关在书房里的人来到革命军人的大家庭,精神上当然会受到冲击,可是同时我感到温暖。指战员们都没有把我当作外人,仿佛我也是家庭中的成员,而且因为我新近从祖国来,他们对我格外亲热。在这个斗争最尖锐的地方,爱与憎表现得最突出,人们习惯于用具体行动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天天都有。这些大部分从中国农村出来的年轻人,他们以吃苦为荣,以多做艰苦的工作为幸福,到เ了关键时刻,他们争先恐后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在这些人面前๩我感到เ惭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们的心,我无法制止内心的斗争。我经常想起我一九四五年写《第四病室》的时候,借书中人杨大夫的口说的那句话,“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我爱上了这些人,爱上了这个环境,开始和他们交了朋友,我不再想到写作。我离开以后第二年又再去,因为ฦ那ว些人、那些英雄事迹吸引了我的心。我一共住了一年。第二次回来,还准备再去,但是别的工作拖住了我,我离开斗ç争的生活,旧ງ习惯又逐渐恢复,熟悉的又逐渐变为生疏,新า交的部ຖ队朋友又逐渐疏ຕ远,甚至联系中断。因此作品写得不多,更谈不上塑造人民英雄的形象。此外我经常出国访问,表了不少歌颂人民友谊事业、赞美新社会、新生活的散文。但这些竟然都成为我的“罪证”,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ณ作为“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当作“大文霸”和“黑老k”关进了牛棚,受到种种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给剥夺了一切公民权利和表任何文章的自由。

有一个时期我的确相信过迫害我的林彪和“四人帮”以及他们的大小爪牙,我相信他们所宣传的一切,我认为自己้是“罪人”,我的书是“毒草”,甘心认罪服罪。我完全否定自己,准备接受改造,重新做人。我还跟大家一起祝过林彪和江青“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在十年浩é劫的最初三四年中我甚至决心抛弃写作,认为让我在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的传达室里当个小职员也๣是幸福。可是“四人帮”的爪牙却说我连做这种工作也不配,仿佛我写了那些书就犯了滔天大罪一样。

今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样听话,诚心诚意地,不以为ฦ耻地卖力气地照他们的训话做。但后来我现这是一场大骗局,别人在愚弄我,我感到空虚,感到幻灭。这个时期我很可能ม走上自杀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萧珊在我的身边,她的感情牵系着我的心。而且我也不甘心就这样“自行消亡”。

我的头脑又渐渐冷静下来了。我能分析自己้,也๣能ม分析别ี人,以后即使受到“游斗”,受到大会批判,我还能够分析,研究那些批判ศ稿,观察那些言的人。我渐渐地清醒了,我能够独立思考了,我也学会了斗争的艺术。在批斗ç了七年之后,“四人帮”及其党羽马天水、徐景贤、王秀珍等六个人在一九七三年七月忽然宣布๧“决定”把我的问题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只许我搞点翻译。这样他们把我打成了“不戴帽子的反革命”。他们把我赶出了文艺界ศ,我也不想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我找出四十多年前我就准备翻译的亚·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每天翻译几百字,我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沙皇尼古拉一世专制黑暗的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我坚决相信他们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就这样活了下来,看到เ了“四人帮”的灭亡。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笔。而且分别了十七年之后我又有权利、有自由和日本朋友友好交谈了。

我拿起了笔,我兴奋,我愉快,我觉得面前๩有广阔的天地,我要写,我要多写。可是留给我的只有几年的时间,我今年已七十六岁。八十岁以前的岁月我必须抓紧,不能ม让它白白浪费。我制订了五年的计划ฐ,我要写两部长篇小说,一部《创作回忆录》,五本《随想录》,翻译亚·赫尔岑的《回忆录》。十三本中间的两本已经出版了,其中一本就是赫尔岑《回忆录》的第一册,我还要为ฦ其余的十一本书奋斗ç,我还要避免各种干扰为ฦ争取写作时间奋斗。有人把我当作“社会名流”,给我安排了各种社ุ会活动;有人把我当作等待“抢救”的材料,找我谈话作记录。我却只愿意做一个写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的作家。写什么呢?我写小说,不一定写真实。但是我要给十年浩é劫中ณ自己的遭遇、经历作一个总结。那难忘的十年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古今中外的作家很少有过这样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惨痛的经历。我们每个ฐ人都给卷了进去,都经受了考验,也都作了表演,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间的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ฦ,实在可笑,实在愚蠢。但当时我却不是这样看法。我常常这样想:倘使我不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认真地解剖自己,真正弄清是非,那么说不定有一天运动一来,我又会变成另一个人,把残忍、野蛮、愚蠢、荒唐看成庄严、正确。这笔心灵上的欠债是赖不掉的。我要写两部长篇,一方面偿还欠债,另一方面结束我五十几年的文学生活。

我曾经说过:“我是从探索人生出走上文学道路。”五十多年中我也有放弃探索的时候;停止探索,我就写不出作品。我开始读小说是为了消遣,但是我开始写小说绝不是为ฦ了让读者消เ遣。我不是一个文学家,我只是把写作当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思想有种种的局限性,但是我的态度是严肃的。让·雅克·卢梭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绝不愿意在作品中说谎。我常常解剖自己。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矛盾,我的作品里也是这样。爱与憎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智与感情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一切织成了一个ฐ网,掩盖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声。我说过:“读者的期望就是对我的鞭策。”

我写小说从来没有思考过创作方แ法、表现手法和技巧等等问题。我想来想去,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怎样让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样做一个更好的人,怎样对读者有帮助,对社会、对人民有贡献。我的每篇文章都是有所为而写作的,我从未有过无຀病呻吟的时候。“四人帮”的爪牙称我的“文集”为“十四卷邪书”。但是我在那些“邪书”里也曾给读者指出崇高的理想,歌颂高尚的情操。说崇高也许近于夸大,但至少总不是低下吧。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爱正义,为ฦ多数人牺牲自己;人不单是靠吃米活着,人活着也不是为了个ฐ人的享受。——我在那些作品中ณ阐述的就是这样的思想。一九四四年我在《憩园》中又一次表达了读者对作家的期望:“我觉得你们把人们的心拉拢了,让人们互相了解。你们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

一九三五年小说《家》出版后两年我曾经说过:“自从我执笔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敌人的攻击。我的敌人是什么?

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止社会进化和人性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的最大的敌人。我始终守住我的营垒,并没有作过妥协。”我因为这一段话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多次的批判。其实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倒是作过多次的妥协,即使不是有意的妥协。《家》是我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那ว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我如实地描写了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个“我说了算”的专制家长和一个逆来顺受的孝顺子弟,还有一些钩心斗角、互相倾轧、损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女女——我的长辈们,还有那些横遭摧残的年轻生命,还有受苦、受压迫的“奴隶”们。

我写这小说,仿佛挖开了我们家的坟墓,我读这小说,仍然受到爱与憎烈火的煎熬。我又看到了年轻时代的我,多么幼稚。多么单纯。但是我记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乔治·丹ล东的话:“大胆,大胆,永远大胆。”我明白青春是美丽ษ的,我不愿意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牺牲品。我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诉”。我写完了《家》和它的续篇《春》和《秋》,我才完全摆脱了过去黑暗时代的阴影。今天,在我们新中国像高家那样的封建家庭早ຉ已绝迹。但是经过十年浩劫,封建主义的流毒远远没有肃清,高老太爷的鬼魂仍然到处“徘徊”,我虽然年过古息满头白,但是我还有青年高觉慧那ว样的燃烧的心和永不衰竭的热情,我要遵守自己的诺言,绝不放下手中的笔。

我罗嗦地讲了这许多话,都是讲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朋友们更关心的是中国文学界的情况。我该怎么说呢?我说形势大好,四个ฐ月前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举行了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大会的闭幕词是我作的,里面有一段我引用在这里来结束我的讲话:“今天出席这次大会,看到许多新生力量,许多有勇气、有良心、有才华、有责任心、敢想、敢写、创作力极其旺盛的,对祖国和人民充满热爱的青年、中ณ年作家,我仍然感觉到做一个ฐ中国作家是很光荣的事情。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写作的时间是极其有限了,但是我心灵中仍然燃烧着希望之火,对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和我们无比善良的人民,我仍然怀着十分热烈的爱,我要同大家在一起,尽自己的职责,永远前进。作为作家,就应当对人民、对历史负责。我现在更加明白: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家,绝不是一个鼠目寸光、胆小怕事的人——

第一辑:童年生活印象

最初的回忆

“这孩子本来是给你的弟妇的,因为怕她不会好好待他,所以如今送给你。”

这是母亲在她的梦里听见的“送子娘娘”的说话,每当晴明的午后母亲在她的那间屋子里做着针ฤ钱时,她常常对着我们弟兄姐妹或者还有女佣在场叙说这个奇怪的梦。

“第二天就把你生下来了。”

母亲说着这话时,就抬起她的圆圆脸,用那爱怜横溢的眼光看我,我那时站在她的身边。

“却想不到是一个这样淘气的孩子。”

母亲微微一笑,我们也都微笑。

母亲是爱我的。虽然她有时候笑着说我是淘气的孩子,可是她从没有骂过我。她使我在温柔和平的空气里度过了我的幼年时代。

一张温和的圆圆脸,被刨花水抿得光滑的头,常常带着微笑的嘴๨。淡青色湖绉滚宽边的大袖短袄,没有领。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远的过去,我的头脑里就浮ด现了母亲的面颜。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不能够和母亲分离开的。我尤其不能够忘掉的是母亲的温柔的声音。

四五岁光景我跟母亲从成都到了广元县,这地方靠近陕西,父亲在那ว里做县官。

在我的模糊的记忆里,广元两ä个字比较显明地时时现了出来。

衙门很大一个地方,进去是一大块空地,两旁是监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还有草地,还有稀疏的桑林,算起来总有六七进。

我们的住房是在三堂里面。

最初我跟着母亲睡,睡在母亲的那间大的架子床上。热天床架上挂着罗纹帐子或麻布帐຀子,冷天挂着白布帐子。帐຀子外面有一点灯光在抖动,这是从方桌上的一盏清油灯里出来的。

清油灯,长的颈่项,圆的灯盘,黯淡的灯光,有时候灯草上结了黑的灯花,必剥必剥ຓ地燃着。

但是我躺在被窝里,我并不害怕。我常常睁起眼睛,看着母亲的和平的睡脸。我想着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แ。

白天,我们进书房去读书,地方是二堂旁边,窗外是一个ฐ小小的花园。

先生是一个温和的中年人,永远对着我们摆起那一副和善的面孔。他会绘地图,还会绘铅笔画,他有着彩色的铅笔,这是我最羡慕的。

学生是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

一个ฐ老书僮服侍我们。这个ฐ人名叫贾福,六十岁的年纪,头已经白了。

在书房里我早晨认识十个字,下午读几页书๰,每天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和我一样,他比我只大一岁多。

贾福把我们送到เ母亲的房里。我们给母亲行了礼ึ,她给我们吃一点糖果。我们在母亲的房里玩了一会儿。

“香儿。”三哥开始叫起来。

我也叫着这个丫头的名字。

一个ฐ十二三岁的瓜子脸的女子跑了进来,露着一脸的笑容。

“陪我们到四堂后面去玩。”

她高兴地微笑了。

“香儿,你小心照顾他们。”母亲这样吩咐。

“是。”她应了一声,就带着我们出去了。

我们穿过后房的门出去。

我们走下石阶,就往草地上跑。

草地的两边种了几排桑树,中间露出了一条宽的过道。

桑叶是肥大的,绿阴阴的。

两三只花鸡在过道中ณ间跑。

“我们快来拾桑果。”

香儿的脸上放了光,她牵着我的手就往桑树下面跑。

馥郁的桑葚的甜香马上扑进我的鼻里。

“好香呀。”

满地都是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有许多碎了,是跌碎了的,是被鸡的脚๐爪踏坏了的,是被鸡的嘴壳啄破了的。

到处是鲜艳的深紫色的汁水。

我们兜起衣襟,躬着腰去拾桑葚。

“真可惜。”香儿一面说,就拣了几颗完好的桑葚往口送。

我们也吃了几颗。

我看见香儿的嘴唇染得红红的,她还在吃。

三哥的嘴唇也是红红的,我的两手也是。

“看你们的嘴。”

香儿扑嗤笑起来。她摸出手帕给我们揩了嘴。

“手也是。”

她又给我们揩了手。

“你自己看不见你的嘴?”三哥望着她的嘴๨笑。

在后面四堂里鸡叫了。

“我们快去拾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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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