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薛寅最终决定，终结这场战乱ກ，以这等耻辱的方式。
主帐之中，柳从之安静独坐，细细端详手中ณ一封书信，良久，嘴角微微勾起。
七八十的人了，平时神采奕奕的，一夜之间却像是老了十岁。
山雨欲来风满楼。
“越之ใ。”男子回头，微一颔，“你传令下去，立刻๑开拔，咱们最好赶在今夜渡澜江。”他抬头看一眼天色，悠悠道：“这场雪下的是时候啊。”
月国人见薛寅早有准备，一时心中大喜，道：“请让小人来起草……”话音未落，就见天狼走到桌边，撩起袖子开始研墨，凉凉道：“我来吧，也让我这等无名之辈做点名留青史的大事。”
且说薛寅穿着一身龙袍，脸色苍白神色沉郁，跟个明黄色的鬼魂似的飘回了自己的寝宫，小太监路平见着他吓了一跳，噤若寒蝉地站直身子，一句话不敢说。薛寅理也不理他，径自飘进屋内，就见天狼一人独坐，身前桌上摆着两荤两素四道小菜，再加上一壶酒，正有滋有味地小酌，一瞬间悲从中来，怒从心起，咬牙道：“你可真是清闲啊。”
天狼不再说话，侍立一旁้，其余北化军一动不动，把持大殿各处。薛寅坐回龙椅上，淡淡道：“诸位爱卿可想好了？”
战火连天，内忧外患，数百年帝ຓ国如危巢ิ之卵，谁知道将来时局会如何？亡国之音似乎ๆ已经扣在了每个ฐ人的心门上，但没到那一天，没睁眼看着一切成定局，那谁又知道呢？
薛寅无精打采地躺回椅上，“我知道宣平要完了，姓柳的还在往这边逼近呢，几十万大军，不用你提醒。”
小太监吓得不轻，听到เ这话，直以为薛寅要找他清算，顿时魂飞魄散，跪下扑通扑通朝薛寅磕头，一面哭道：“小的……小的路平……小的糊涂ิ……奴才糊涂！一时财迷了心窍……求王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一回吧！”
这些个留แ下的大臣倒多是和华平混得不错的，也都不把薛寅这个刚从山沟里挖出来的将来的皇帝ຓ放在眼里，于是一时之ใ间倒是满堂指责之声，而且越说越离谱，话也越说越难听。声势浩大，明摆着是要给他这个才到地方的乡巴佬一个ฐ下马威。
可惜，摇摇欲坠的薛朝，对上的是手握雄兵的柳从之。
薛寅的身世，说来挺特殊，不过在皇家也还算稀松平常。已๐经驾崩的先帝是他叔，他爹的同父同母亲兄弟。皇家一般来说同父兄弟多，同父同母挺罕见，但一般会较其它兄弟亲厚。薛寅一直没想明白自己爹和自己叔是不是亲厚……或者说，自己้老爹究竟怎么得罪了这位前皇帝大人。表面上来看，他叔对他爹挺好的，金银财宝要赏赐，世袭爵位要给，封地也要给。可惜给来给去，没实权没官衔，封地嘛ใ，土地广袤，离帝都不远，可谓广开天恩，只可惜吹得再天花乱坠，北化这地方也是个鸟不拉屎的要命地界，凄凉荒芜，天气严寒，植被稀少，牧畜ไ难兴，连北化再北边的月国人都不稀罕来抢这半点油水也没有、占了也等于白搭的地盘。
薛寅点头应下，一脸疲色，走了几步就倒在榻上，低声道：“我睡一会儿，什么เ事睡醒了再说。”
薛寅进了屋，他身后的士兵并未跟着，其中一人对路平说：“如果需要食水，出来向我们要。”路平惊疑不定地出屋张望，只见宫殿四周都设有卫兵把手，围得密不透风。薛寅没被扔牢里，但是被软禁了，这其实应该也算手下留了？
无论如何，人没事就好……路平摇摇头，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薛寅一觉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饿得慌，偌大宫殿里冷冷清清，他浑身冰凉，躺在榻上却不想动，就这么懒โ洋洋地半闭着眼睛，直到有人叫他：“叔。”
薛寅睁眼，方แ亭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这孩子瘦骨伶仃，一时也养不出肉来，看着分外可怜。薛寅问：“怎么เ了？”
方亭目光澄净，语气平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你现在不是皇帝了？”
这孩子聪明，敏锐，早ຉ慧，将来只怕不会是个简单角色，薛寅答道：“不是了。”
“那你会死么？”
方แ亭一语直戳重点，薛寅一时竟是语塞，认真想了想，答道：“大概不会。”他以一种最彻底最卑贱的方式投降，将自己้的名声削弱到了极致，柳从之又不是嗜杀的人，大概ฐ是会留他性命的，然而以他的特殊身份，为防变乱，柳从之ใ或许永不会放他自由。
思及此，薛寅目光微沉，揉了揉眉心。
方亭得到เ答案，静了一会儿，有些疑ທ惑地问：“我这几天没有看见天狼叔叔，他去哪儿了？”
乖乖，这小子长大以后不得了，看着不声不响，是个人精，每句话都问到点上。
薛寅道：“谁知道呢。”
他还真不知道天狼行踪，他手下的人里，天狼可以说是最省心的一个ฐ，办事牢靠，江湖经验丰富，会许多邪门歪道的东西，平生最擅两件事，忽悠和用毒。前者要人性命，后者仍然要人性命，所以他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天狼。他迫于势投降，必然落入柳从之掌控，可他不能让手下跟着他送死，至于这个ฐ孩子……
薛寅低声说：“如今我是出不去了，但你只是个小孩，我大概ฐ还能ม想办法把你送出去。你要走么？”
方亭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薛寅顺ิ手抱起小孩，小孩皮包骨头，轻得吓人，抱起来毫不费力：“你跟着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方亭抿了抿唇，轻轻伸出小手环住薛寅的脖子，力道很轻，有些小心翼翼的，“你不要我么？”
这小家伙。
薛寅无奈地摇摇头，算了，由他去吧。
天色已๐黯，屋内没有点灯，于是一片漆黑，然而透过窗户往外看，或许就会看到宫中各处，灯火通明。
今夜注定是个ฐ不眠夜。
胜者庆功，败者垂泪，应是如此。
房门忽地开了，冷风灌入，路平猫着身子走进，声音颇有些为ฦ难：“爷……”
“怎么？”
路平吸吸鼻子，低声说：“方แ才我出去要吃的，他们传令说，要让你过去。说是……皇帝陛下……”他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个ฐ称呼，柳从之拿下了宣京，虽然还未登基，但降臣与属下都已改口了，下人们同样，“在御花园设宴，宴请功臣，也同样请您……”
路平一席话说得吞吞吐吐，薛寅已๐是明白了，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疲惫道：“我这就过去。”
路平颇有些担忧：“爷，你小心。”
薛寅半闭着眼睛，似乎漫不经心，“你自己小心吧，看好小家伙。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薛寅其实是个ฐ异常光棍的人。
他的心里有数是这样的：人生除死无大事，如果姓柳的不要他性命，那ว一切好商量，什么折辱啊鸿门宴之类都是浮云，或许会气个半死，但不必放在心上。
他诚然没有柳从之ใ这等涵养，但还算个明白事理的人，事走到เ这一步，也着实没什么可怨的，今日果昨日因，这事真的没那么เ冤。
柳从之ใ在御花园设宴。
说来惭愧，薛寅好歹也当了几天皇帝ຓ，还真是连御花园都没去过，他甚至也没去过皇帝寝宫，对这座宫殿的了解怕是不如柳从之ใ这个犯上夺位者——姓柳的昔年贵为满朝文官第一人，可算是在这皇宫里混迹了不少年头。
这个男人曾被驱逐为平民，一无所有地离开这里，几年后，他褪去儒衫，换上戎装，再度回到帝ຓ国权利的中ณ心，如今，他身上的戎装将换作明黄龙袍，他终于成为ฦ了这座宫殿的主人。
可见这混乱世道，书本笔墨终究比不过长枪铁ກ骑，而金戈ຖ铁马，军威แ重重，也终究比不上黄袍加身，无限尊荣。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夜色深重，宴席直接摆在了庭院中，宫人在酒桌周围挂上一盏盏宫灯。御花园格局极美，宫灯掩映下，可见庭院一侧，九曲回廊蜿蜒于水潭之上，一眼望去，水面波光粼粼，假山精巧，有乐师于一旁奏乐，琴音空灵婉转，可叹在席众人，大约无人听得进去这琴音。
这里大约坐了三桌人，约莫都是柳朝的中ณ流砥柱，开国功臣。薛寅一眼扫过去，几乎都不认识，这也正常，不过他不认识别人，别人可是认得他的，事实上，薛寅一到，这堪称热闹的场面就静了静，人人看着这声名在外的大薛亡国之君，反应各异，不屑鄙夷者居多，有人讽笑道：“陛下，这位……该怎么เ称呼啊？”
薛寅看一眼这人，三四十年纪，国字脸，身材精壮，其貌不扬。这人生得一双小眼，一只鹰钩鼻，眼神阴沉带着戾气，看面相，是个颇็刻๑薄的人。
柳从之ใ坐在主ว位，老神在在，面上含笑：“你觉得呢？”
他这一问是对着薛寅问的，薛寅抽了抽嘴角，没精打采道：“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几个ฐ武将闻，又是一阵讽笑，柳从之点了点头，对他直呼其名道：“薛寅”他笑着一指桌上空位：“请坐。”
直呼其名也好，强过其它乱七八糟的称呼，薛寅看一眼柳从之ใ指的位置，眼皮一跳。
这个空位，赫然就是在明王——不，当今陛下的下，他一届降臣，亡国之君，落魄不堪，从何来的如此尊荣？
“怎么？”柳从之ใ注视他。
薛寅静了静，没说什么，入座。
一场食不知味的晚宴就此开始。
柳从之自己是个大名鼎鼎传遍天下的能ม人，然而他手下的能人也绝对不少。
这人自起兵以来，招降的本事几乎ๆ和他打胜仗的本事一样厉害。
和薛寅坐同桌的都是柳朝中ณ流砥柱，开国功臣，薛寅睁着一双困倦的眼扫过去，除他与柳从之之外，一共六人。两名文臣，四名武将，倒是泾渭分明。两名文臣他倒是看得眼熟ງ，袁承海出身书香门第，父祖皆名声显赫，二十中进士，在朝为ฦ官已有十年，薛寅虽不理事，却也是听说过这位袁大人的。
另一个ฐ年岁稍大一些，已然四旬，气质严肃方正，有那么点不苟笑，这位可就是大名鼎鼎了，陆青徽，寒门士子出身，在朝近二十年，政绩不凡，有名的铮臣，嫉恶如仇，善辩机敏，早ຉ年与霍方แ交甚笃，算得上朝中ณ有名的清流。而后皇帝越见昏庸，宠信华平，霍方强自忍耐，忍气吞声与其周旋，平素า端方严肃的陆青徽却干出了一桩奇事，轰动全国。
他上了一封奏折，掰着指头写华平十二大罪状，桩桩件件有条有据有证据，简直把华平说成了十恶不赦罪大恶极臭名昭著万死难辞其罪，还顺带骂了皇帝识人不明，宠信奸佞，用词之尖锐，把华平吓了个脸白，老皇帝ຓ气了个仰倒。这也就罢了——当年华平正当宠，有胆子做这事的愣头青也不是没有，事后找个ฐ罪名收了下狱流放也就完事了。可这位陆大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按他的话说，为人臣，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万万不能ม为ฦ华平这等人死而后已。
陆大人递奏折使了个ฐ手段，奏折没被华平的人涮下来，呈上去两天才到皇帝跟前。这厢奏折递完，那边陆大人告了个假，回家收拾东西，携妻女与一二家奴，火速趁夜出宣京城，跑了。
两天后，天威震怒，下令缉拿陆青徽严查，却见人去屋空，陆大人家家徒四壁，什么也没留下。这下老皇帝气得更厉害了，抖着手指严令追缉，更说要灭陆大人九族，结果一查陆大人族谱，所有人面面相觑。陆青徽出身寒门，幼年一度因饥荒几乎家破人亡，这所谓寒门，就是爹死娘丧无亲无故的意思，倒是有个妻子，但夫人出身更低，乃ี是陆大人买回来的女奴，嫁人才去了奴籍，地位低到朝臣闲聊提及，都得不解叹息几声的地步。可想而知，这名字都改过几遍的女奴，也是没亲眷可考的。
不查不知道，陆青徽可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九族，没法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