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之是如何得出这结论的暂且按下不提，然而在月国这些精英栋梁们看来，厉明恐怕是最想开战的人了。
这封急报才抵达他案头，他那些消息灵通的心腹臣子们就纷纷找上门来，个个谏言不断，胸有成竹，言谈间似乎天下大势已定，只需他一声令下便可。
薛寅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骨子里有抹不去的戾气不假，然而真论性情几乎可以说是温软的，与世无争随波逐流，故而也格外眷恋故乡，又或者说，他念旧，重情。
如今的他不讨厌宣京。
柳从之睁开眼，目光微冷，笑道：“恐怕不是。”
薛寅飞快将文书扫了一遍，接着眉头紧皱：“这些人真的是匪徒？”
这牌匾十分特别，其上只得龙飞凤舞的一个ฐ宁字，笔法漂亮却不失庄重，时人皆知字是当今陛下御笔亲题，价值何止千金。宁王薛寅之ใ名也就此传遍大江南北，人人为之侧目：陛下何以对前朝亡国之君如此亲厚？
新帝虽行仁政，未对前朝皇室赶尽杀绝，但天子身份到底特殊，新า帝起先封宁王为降王，其中ณ意义不言自明，但之ใ后又改其封号，赐其府邸，由á此之ใ后，这一介亡国之君竟是圣眷日隆，以至于到เ了让世人都啧啧称奇的地步——这宁王又有什么本事，非但能保住自己้性命，还能保自己的荣华富贵？
那位皇帝陛下不愿为被斩的心腹折上更多精英，所以虽然派了人来，但几乎就只能捣捣乱而已๐，不成气候，宁先生这等关键人物可强过白夜许多倍，怎能让他在这种时候落入敌手？莫逆却不知，这次非但宁先生现身京华，月国身份尊贵的小太子也被拎来了，如果这两人出事，那厉明恐怕就不好受了。
宁先生冷笑：“你杀得了我？大可试试。”
这是小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小子被宁先生看上，然后留在了宁先生的谷中，他知以姓宁的脾性，这孩子要好端端的全须全尾地回来并不容易，熟料才不过几天，小家伙非但好端端地全须全尾地被宁先生送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找他。
至于眼前这个……
宁先生摸摸下巴๒，想起自己过往收过的徒弟们，得出了这一结论。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所以他倒从没想过让徒弟感激自己。他行事向来我行我素，丝毫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就算有人学成出师，把他大卸八块，他也不介意——前提是有能把他大卸八块的小崽子。
他这话说得温温和和毫无火气，神色从容平静毫无杀气，但他说了看剑，那这剑必然就是要来的，他这一剑非但来了，而且来得很快，出手几乎ๆ只见掠影，对薛寅当头劈下，毫不容！
他到底是个赌徒，好险中求生，亦好险中求胜，人间成败，也不过在一线之间罢了。
他天资聪颖，这些时日以来已๐能听懂大半月国话，白夜走后，厉明不知是不是故意，同他说话总是用月国话，周围的人也一样，方亭懵懵懂懂，学得却是极快，然而越学，心头就越有一股茫然之ใ感，幼年种种，南朝种种，似乎都如镜中ณ月水中花，逐渐散去。
长夜过半，夜色越暗沉，方亭抱膝蜷着，瑟瑟抖。厉明却大马金刀地坐着，巍然不动，过得一会儿，幽谷中ณ倏然响起笛声，笛声幽幽，在山谷中带起数重回音，厉明眼神一动，看一眼已๐经熄灭的火堆，毫不留แ恋地站起，“走吧。”
柳从之神色不带一丝火气，淡淡道：“你已掀不起风浪来，朕何必杀你？”
一句话出口，海日惊讶地睁大眼。
“大人？”骤然一阵狂风刮过，属下愕然失声，只见冯印身形晃了晃，一个没站稳竟是径自软倒在地，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属下只得垂头，心里却在嘀咕，我看您底气也不太足呢，我跟着你只想吃香的喝辣的做人上人，现在却真不明白得是人上人还是人上鬼，他当初究竟是为什么鬼迷心窍想着参与这等事？身家性命哟……
“什么事？”
陆青徽挑眉：“局势如何？”
“然后呢？”游九看一眼显然好端端的没疯没傻的柳陛下，亮着眼睛问。
游九转转眼珠，“那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他听到这许多传说，心中倒是一点惧意也无，小游九笃信神鬼怕恶人，死人他见得多了，死人就算真的变成了妖魔鬼怪，那也是死干净了，死人不和活人争口粮，这年头最不易的便是活着。
白夜是一条永不会背叛的忠狗。
厉明笑笑，有白夜在，他不担心。
他不否定也不肯定，眉头皱着的同时，眼睛却颇亮，显然很庆幸能遇上柳从之这等绝无仅有的身中奇毒的病人。柳从之从容一笑，竟也是半点不着急，悠悠道：“阁下慢慢想。”
这第一人，自然就是昔年曾为他疗伤，并断ษ他活不过十年的神医。柳从之从容笑道：“毒修罗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你既ຂ已清楚我的况，敢问可有解法？”
大人物就是吃得好穿得好，有闲钱，能号施令，这么看，柳从之ใ当然是个大人物，而且还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柳从之显然也有自知之明，他低头看游九，淡淡道：“我姓柳，柳从之。”
他微笑着道：“我确实是个大人物。”
那ว时柳从之年纪轻轻，颇有一分傲气，闻笑：“但只要我能做的，我都要做到เ最好。”
柳从之这笔字写得着实漂亮，潇洒又工整，他这笔字糅合了多位书法名家的特点，又自成一格，当年他苦练了无数日夜才有此成就，昔年待他恩重如山的义แ兄劝他，参加科举只需字写得工整就好，不必下如此大的功夫，柳从之却坚持，他要做到เ最好。
厉明的兵力未必比这些人弱，可这些人既然无声无息进了城，就胜了他一筹，更何况，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真犯不着折损兵力打这一场。
他一开口就是亡国之君四字，听来实在诛心，薛寅却打个ฐ呵欠，一本正经答：“幸会幸会。薛寅久ื闻三王子大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他慢吞吞把话说完，“只是有一点，北化不欢迎月国人。”
柳从之ใ微笑：“辽城如何，月国如何，他总得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才是。”
柳从之道：“他现在还有用。”
游九在一旁听得分明，注视两ä人，夸张地张大了嘴巴。
薛寅站起身来，循声转过头，也是愣了。
莫逆自然是清楚，这几日扔出去的“垃圾”里面，就有顶重要的东西。得知柳从之ใ远在北地，袁承海□□乏术，竟也是要不遗余力地帮上一帮。这人对柳从之，也算得上是死心塌地，无比忠诚了。
这两日，柳从之在世的消เ息传回来，必成冯大人一块心病，恐怕就需要袁夫人好好开解了。
崔浩然手中ณ军队已๐在平城完成了最后的整合集结，占了平城后，报军机也处理得差不多，兵贵神速，何况崔军粮草本就不足，再拖下去肯定不成，这是万事俱备，就差出征了。
虽然，姓柳的那张脸还……真好看。
他多年追随柳从之，叫的最久的便是这一声殿下。柳从之ใ当年异姓封王，无比风光，崔浩然却将这风光背后的种种无奈看得清清楚楚，当年柳从之拉反旗其中之ใ一的原因便是因为功高盖主ว，无路可走，若是不反，迟早闸刀伺候，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崔浩然那时便属柳派，柳从之造反，他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舍命追随，可以说，四将之中，崔浩然追随柳从之的时间最长，柳从之待他也尤为亲厚。
柳从之在宣平时什么เ样的名医请不到เ？然而如今政局有变，崔浩é然孤军在外，虽然有兵力在手，可势力到底是薄弱。柳从之微微一叹：“我本当熬过了一劫，近日应是无恙，不想到底……”他顿了一顿，笑道：“浩é然，你我如此交，我也不瞒你。我的身体……我自己也无多少把握。”
柳从之ใ笑道：“正是这个理。”
薛寅转转眼珠，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眉头舒展开了一点，果然，柳从之ใ笑道，“绊住沙勿的另有其人，此事尤其有趣，是难得的机会。”
崔军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两ä天，自然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消息，军队一至平城附近，平城城守就迎了出来，显然已是准备多时。城守姓陈，名沛，看着四十来岁，面有风霜之色，模样倒是斯斯文文，看着颇为ฦ稳重。薛寅一见之下，倒是怔了怔，这人他看着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柳从之或许信了薛寅绝不会害他，可薛寅却不可能ม尽信柳从之所，哪怕是柳从之许下的承诺……毕竟，帝ຓ王无。
游九看了看他，呵呵一笑：“没什么，刚才那句是月国话，你听不懂？”
方亭怔了怔，皱起了眉，他幼年漂泊，许多记忆确实模糊，叫他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游九看了他半天，见问不出什么，忽然眼珠一转，说了一句古怪而含混的话。
他重重叹一口气：“月国那边兵强马足，而且月国人本来就擅骑射，打起仗来谁输谁赢，实在不好说。现在陆归不知所踪，我手里兵力不算少，但是冯印又刚ธ好在这个当口出幺蛾子。这打仗不能没兵，可更不能没粮，现在军中剩下的粮草不多了，后续补给上不来，拖得再久一点，不用开打就要散了。而且姓冯的在背后不知会不会捅刀子。陛下，如今北边的况……实在不妙啊。”
陆归此行本欲拿下辽城，但反受月国人算计，一战之ใ下，怕是惨败。如今陆归了无踪影，那薛明华随军，其下落又是如何？他轻轻咬唇，压下心中焦虑，柳从之见状道：“郡主女中豪杰，以她能为手段，如今必然无恙。”这是宽慰之，薛寅听得一怔，柳从之ใ一句话说完，却不看他，而是转向崔浩然，淡淡问道：“浩然，你适才说了月国大将军沙勿？”
他头脑清醒，态度坚持，可到เ底身体有恙，一句话话音刚落，脚๐下一滑就几乎站不住了快往下倒，薛寅叹口气，将人扶住，让柳从之将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他胸前有伤，甚至咳都不敢咳厉害了，多半强忍着，实在忍不了了才咳两声，薛寅听得皱眉，问道：“你要停一会儿么？”
白夜说南朝话的时候，声音很冷，很沉，但到เ底还是少年音色。可月国话话音重而拗口，白夜说得快，虽然表无多少起伏，一番๘话听来愣是煞气腾腾，气势十足。
这些月国人又干嘛ใ大费周章找他？
袁承海面上忽然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莫逆笑道：“天大地大，唯自在二字难得，不是么？越之。”
宣京。
边境事宜暂且平定，连带着似乎天气都好了不少。薛寅站在山巅å，举目远眺，抬头可见天空湛蓝，流云舒展，低头可见满山青翠，远处隐约可见宣京城的轮廓。今日阳光明媚，天气却不热，实是极为闲适。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薛寅回头，只见柳从之蹲下身，在一座石碑前倒上酒。
当年初ม至宣京不久，大雪纷飞时，他来过这座山。这座山的半山上有零星几座墓，葬的都是战场殒命的英雄。其中最为赫赫有名的，是薛朝大将军江贺，一座无名碑，道尽其一生起伏。
数年光阴一晃而过，昔年种种，薛朝种种，薛寅在这时候想来，似乎都不那么เ真切了。他的故国如同一场繁华雍容的镜花水月，最后被打破了，就没了。
几年前亡国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小薛王爷他有一天会和柳从之ใ搞到一起，他一定不会吝啬揍其一顿。如今再回首，却觉扼腕，他究竟是怎么走到เ这一步的？他是眼瞎了么เ？
柳陛下回头一笑。
薛寅被他笑得心神一荡——好吧，其实他走到เ这一步可以说正因为他眼睛没瞎，或者说，眼神太好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柳从之面前的墓碑。
这座墓在这座山的山顶ะ，被护养得很好，却是一座孤碑，连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薛寅若有所思。
这是柳从之义兄的墓。
传说这是一手把柳从之从街头泥潭里拉起来，教他诗书礼仪之ใ人。柳从之一声传奇由此而起，可以说，若无此一人，就无今日柳从之，可谓恩同再造。
然而昔年故人终是淹没在尘土里了，将半生过往一并掩埋。此处于柳从之，恐怕是一个ฐ极其私密的所在。
薛寅却被带来了这里，这何尝不是这个万年如一日的笑面狐狸在向他敞开胸怀？
薛寅打个呵欠，有些出神。
曾经的，初ม出茅庐的少年柳从之，对自己这位义兄又是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呢？
不……少年时的柳从之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薛寅歪一歪头，打量柳从之ใ带笑的眉目，将属于成年男子的俊美却不失英气的轮廓稍微柔化，一双弯弯的狐狸眼稍微放大，眼前便恍惚出现了一个唇红齿白眼含春水的秀美少年，登时有些愣神，呆了一呆，才寂寞地叹一口气。
他忽然有些遗憾自己错过了十余年前的柳从之。
然而时如逝水，无数传奇都已๐淹没，无数干戈ຖ都已๐成过往，所余不过当下而已๐。
带来的酒都敬了逝者，空中ณ弥散一股酒香。薛寅深吸一口气，柳从之在墓前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迹，神情平静地一笑：“我们走吧。”
薛寅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两ä人并肩而行，缓步走下这一座遍布坟茔的墓山。时是正午，阳光照耀，驱散山间阴森凄恻，反映出漫山翠绿，生机勃勃。沉默石碑旁有新草颇็土，迎来新生。半山英雄冢内，一座无名石碑默然矗立，碑上题字笔走游龙，气势迫人。
“将军百战死，梦魂归故里！”
唯愿今朝，百姓安居，四海ร升平，不需有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过如果有朝一日烽烟起，那吾辈自当拼尽全力守我疆土，护我子民同胞，至死方休，一生不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