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交情尚可，见她如此漠视郑滢，也曾劝过：“如今是郑司饰管我们，梅姐姐若有事，论理该先请示郑司饰，若事事都直接找周尚服，在郑司饰看来，是僭越了，日后或生事端。”
论技艺，梅玉儿并不比蕙罗逊色，在司饰内人中堪称翘楚，起初只负责伺候赵佶梳洗，后来赵佶现她香道群，亦让她薰衣，对其颇满意，没过多久便建议司宫令和周尚服升她的职。周尚服见现下还有个掌饰的缺，便让梅玉儿补上了。
踏着月光穿行于梅林疏影暗香中，蕙罗不时四顾，并不见赵佶人影，不由疑心自己猜错。稍待了片刻，正在想是否该回去，忽见远处有闪光动，有人提着一盏宫灯朝梅林走来。
蕙罗摆：“当然不是。我会按时薰好，给典饰送去。”
申ã王赵佖是神宗第九子，也是在世亲王中ณ年龄最大的，向太后以眼疾为由直接将他判出局，论长幼，端王赵佶就比诸弟有了优势，以枢密使曾布为ฦ的端王一派亦有了两分底气。
章惇语塞，太后又和缓了语气：“再有，先帝曾对老身说：‘端王生得有福寿之相，且仁孝，不同于诸王。’有立他为储君之意，那时老身只是劝他：‘官家圣体不过偶感不快，又无大碍，何须多虑。’未料世事无常，先帝ຓ今日竟……”
蕙罗心惊，下意识去掩他口：“不吉利的话，官家切勿说。”
蕙罗听他声音不似日间微弱，再观他双目，但见眼神清澈，大有神采，人虽瘦瘁，面色微黑，然精神峻秀，不由欣喜：“官家玉色安和，必是圣体康宁了。”
赵佶双目微睁，旋即道：“陛下处分政事无不周全，这些年海ร晏河清，国泰民安，臣钦๔佩之极，岂敢妄自置喙。”
赵佶忙欠身恭听。
太后净室焚香只用沉檀，对纯度用量要求极为苛刻，用具必须极洁净，焚时要以云母隔片隔开香饼炭火，香料置于其上，这样焚香可不见烟，若香炉上印有一个指纹，配方稍有偏差，或香饼燃烧过度，香味带有一丝烟火气，太后便有不怿状。福宁殿的宫人伺候了几日，均感苦不堪言，最后还是请蕙罗来做此事。
向太后每日清晨皆会亲自来探视，见赵煦景况堪忧，便让人在福宁殿整理出一间净室，无事便在内长坐礼佛，闻说赵煦有异状，便立即起身去查看，直到入夜才回隆祐宫。
此时的梳既是沐浴后的养生方แ式，也是为促使湿快干。赵佶依然作沉睡状，面颊酲红，唇若施朱，呼吸犹含浅淡酒香。蕙罗解开香囊，从中ณ取出两枚小花饼搁在赵佶枕边，才开始为他梳理长。
蕙罗亦未惊动他，只低声向侍女说明来意，侍女便奉上奁具，请她来为赵佶做梳妆之事，又道：“十大王先前独自饮了些酒，略有几分醉意，沐浴后便睡着了。”
赵令穰双目微阖，长指飞动，弹、挑、摙、点、挞等指法流畅呈现，引出一串如珠落玉盘般的清亮乐音。二亲王随乐舞动，广袖飘飘，剑身含劲，剑尖藏功，相触时若龙蛇蜿蜒，流光飞舞。而王诜的箫声于其中若隐若现，曲绵起伏，交织出一层深沉娴静的背景，剑器与幽扬乐่声相融，气韵协和，既悦耳也悦目。
这便是剑舞的主角赵佶与赵似了。但二人穿着相同服装，又戴有面具，远远看去，一时倒也辨不出谁是谁。
蕙罗点点头，继续说：“可她们越禁止我们看，我们就越好奇……有一天，讲课的女官吩咐我与两个ฐ同伴去藏书阁取那天要学的书，我们取书时现《郑风》就搁在旁边。我们见四下无人，就各取了一册翻开看，没看多久便有洒扫的黄门进来，我们吓得赶快把书放了回去。这一会儿工夫，我只看见了《郑风》中的一诗，但我却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都没忘……”
“是的，小时候便学过。”蕙罗道，“但那时学的内容尚宫们都筛选过，并不是每都学。其中的《郑风》尚宫是绝对不给我们看的……”
“非也……”赵佶低答道，“臣读过的佛经并不多，此番๘绘观音大士像，其实只是取了个巧，心里想着母亲的模样，便自然而然地画成这样了。”
郑滢闻言从旁轻声解释：“娘娘，十大王绘这幅观音像时只是借鉴了白玉观音的服饰立姿，而面容神情是按自己้心中所思画成的。”
这次的字体虽仍是带伤写来，略显滞涩，但笔势开放俊明，已比上次那行歪歪斜斜的字潇洒流丽许多。
6氏请她坐下歇息片刻，自己带玉露散去见赵似。不久后回来，递给蕙罗一页信笺：“这是大王写给你的。”
之后，他低凝视蕙罗双眸，诚恳地请求：“妹妹，你可以把这篦刀送给我么？我很喜欢它，希望可以留它在身边。”
被他这一语点到最柔弱处，蕙罗心微微一颤，立时便有泪盈眶。
听她提赵佶，蕙罗心不由á一颤，好在她迅调整呼吸，未将此间情绪流露出来，但对王湲说：“既如此，姐姐便回东阁去罢，真的不必管我。待太后传宣，我自会过去。”
蕙罗见状对她道：“姐姐若还有事，只管去做，不必在此陪我。”
赵煦侧看她，哑然失笑。须臾，叹道：“虽然我从没想过，也不打算要你侍寝，但如今见你如此不情愿，我心里居然还是大不痛快。”
赵煦不动声色：“你还想怎样？”
蕙罗摆，道：“我有要事，想求见十二大王。”
这日尚服局内人的商议并没有理想的结果，香积哭过一回后亦渐渐认命，回到เ自己房间，开始收拾要搬走的物品了。蕙罗跟在她身后，怔怔地看了半晌，忽然转身出门，朝圣瑞宫奔去。
蕙罗欠身应道：“奴婢愚拙，全赖官家宽仁，才能ม留在福宁殿中ณ。”
赵似既ຂ未反驳也未辩解，只侧身看书，不顾母亲迫人目光。
蕙罗含笑低。她一向尊敬精通香道的人，如今见他如此深解此香之味，亦不免对他心生些许钦佩之ใ意。
见他居然精准地说出了香料é成分和制法，蕙罗颇诧异：“大王能辨出蒸笺香片的是永嘉朱栾？一般人闻了都会说是柑橘花。”
赵佶似有感觉，侧朝蕙罗看来。蕙罗心跳险些骤然停止，惶惶然不知他见了她会有何反应。
赵煦浅笑，赐座予赵佶。赵佶又再恭谨拜谢，方才平身，缓缓坐下。
蕙罗着意看翘翘式，果然与平日不同，梳得一丝不苟，异常精致。
蕙罗笑道：“这里的人对我都挺好，不必烦劳翘翘了。”
蕙罗只好遵命。赵煦闭目而眠，她枯坐着无所事事，便打开奁盒，立起里面的铜镜顾影自照ั。想起赵煦对她容貌的评语，不由更加着意观察自己的脸。细看之下情绪渐趋低落：她的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鼻子只能ม说勉勉强强看得过去，嘴本来不算大，但双唇却略๓厚了些，香积说那叫“圆肥”，与国朝薄唇美人风尚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她的脸不大，但肉却不少。学香道的内人为保持灵敏的嗅觉，是不食荤腥的，从小到大，司饰内人们都喜欢戏谑地捏她双颊๐，说想吃肉时咬她脸一口就好了……也有安慰她的，说她现在还小，等大几岁，脸就会瘦下去了，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蕙罗不知事情原是这样，如今顺ิ着赵煦之言回忆当时情景，不由á一乐——这皇帝像老虎一样，大家都惧怕他，未曾想他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一壁想着，一壁引袖掩口，遮住了满溢的笑容。
皇帝重女色，宫中美人如云，蕙罗自知自己้容貌在其中并不出众，而福宁殿里连一个洒扫拂尘的宫女都很俏丽，也难怪十年来自己都未踏入后宫一步。
她一直没见过当今皇帝，甚至几位亲王都没见过——如果不算幼年时见十二哥赵似的那两次——每每一念及此，她难免有一点点怅然若失之感，尤其是想到เ，妈妈那般牵挂的十哥还不知是何模样。
在看清他面容后，陈美人眼内的光焰也渐趋暗淡。她没再唤“十哥”，目光困惑地投向了他身边的宦者。
他眉目清秀，生得比蕙罗在陵园中见过的所有侍者都好看。立在春天的阳光下，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倔强地抿着，但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却令他这不讨喜的神情多了两分可爱的孩子气。
赵似想想，问她：“你想不想吃猪肉馄饨？”
蕙罗愕然：“猪肉？我学香道，一向不食荤腥，何况是猪肉……”
大宋皇室和士大夫甚少食用猪肉，认为ฦ猪肉粗贱，主要肉食为羊肉，宫中ณ内人亦如此，蕙罗见都未曾见过猪肉，遑论食用。
“没吃过？那ว更要试试了。”赵似拉着她就走，“在宫中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吃，既然今日出来，不如多破几个禁忌，见识一下新鲜玩意。”
他轻车熟ງ路地带蕙罗绕过几条巷道，来到一条夜市食街，两侧沿街卖水饭、熝肉、干脯、獾儿、野狐、肉脯、鳝鱼包子、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脍、煎æ角子、猪脏之类。最后赵似手指食街小巷中一家简陋的馄饨铺：“到了，这家馄饨的味道在京中应数第一。”
蕙罗见状讶异：“大王经常出宫？这种小店都能找到。”
赵似道：“若按规定，宗室若非因公，不能在市坊下马。但我少年时起就和邓铎悄悄跑出来好几次，所以能认路，知道哪里有美食。皇兄其实也知道，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放我去了。”
他领ๆ蕙罗入馄饨铺，点了两碗猪肉馄饨，蕙罗起初ม不吃，但经不住他反复相劝，开始品尝，入口之后果然觉得肉质细嫩，鲜香异常，很是美味。
“好吃罢？”赵似见她神情，欣然道，“食物只须论是否适合各人口味，何必分贵贱等差。许多士大夫嫌猪肉粗贱，却不知因他们这种矫情，错过的是何等美味。”
邻近一桌坐了个ฐ穿寻常文士褙子，头戴学士巾的中ณ年男子，本来一直低头主攻面前那ว碗热气腾腾的猪肉馄饨，吃得酣畅ม淋漓，不时拭汗，此刻听见赵似这样说，不由á击节叫好，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对赵似道：“此言甚妙！”
然而与赵似一照面，他的笑容迅僵住了。
赵似也尴尬无比，讷讷唤：“章相……”
在面前章惇不住摆手下，他生生把最后的“公”字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宋朝取消宵禁，打破市坊限制，商业繁盛，店铺常通宵达旦营业，酒肆规模大，可留宿。本节中写到เ青年男女酒肆私定终身的事也是笔记记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