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发现自己竟然十分平静。我说，“神父，我活下来了我真幸运呢。”
城破，国亡，对于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火焰了。我在拂晓时分被乱糟糟的人声惊醒时，正趴在金銮殿的帏幔后似睡非睡。到处都有人在绝望而恐怖地大喊：
代序长安来信
而父皇，从他凌晨发出第首御旨到现在，他都直浸泡在坤宁宫的巨大浴盆中ณ，四肢有种发酸的倦怠和惬意。有会儿，他在浴盆中睡着了。宫女进来给他添加热水的时候，他醒了过来。他闭着眼睛，吩咐宫女用水淋浇他的身子。水是温暖柔和的，冲刷到他的身上，变为了坚定而舒服的按摩。水声淅淅沥沥，就像是雨声，然而这样的雨声让他高枕无忧，没有弦外之音，也不是风雷闪电å的先兆。于是，父皇再次睡了过去。
第二卷午門以深2
父皇的浴ภ室是他继任大统之ใ后改建的，没有扇窗户，也没有摆设件家具，它极其的狭长和阴暗，在盏盏等距相连的壁灯映照下，就像条通往无限深远的隧道。那只巨เ大的浴盆下边安置有可以任意转向的木轮，父皇可以躺在里面像乘船样，在浴室中ณ自由地游逛和遐思。浴室的外间就是父皇的书房，而书房外间惟的通道就是他最忠实的女人周皇后的卧室。再外边，站着那ว个不知疲倦的老刘公公。这是父皇在紫禁城里最后的防线，也是父皇在庞大帝国中最可靠的巢|岤。
父皇是个ฐ极其敏感而疑虑重重的人，但是在为ฦ数很少的几个人身上，他却表现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个是由皇兄做主为ฦ他娶进的妻妾，即现在的周皇后和田席二妃。再个ฐ就是三步不离身后的老刘公公。老刘公公并不是当年信亲王府中的旧ງ人，而是父皇入主紫禁城后向魏忠贤讨来的个ฐ亲随。为此，魏忠贤深感诧异。第次见面，父皇只告诉了老刘公公句话：“你现在是朕的人了。”
老刘公公长身下跪，用头叩击着地砖，叩之ใ下把地砖叩出了放射状的裂纹，二叩之下地砖凹进去个ฐ圆坑。他以此向父皇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勇力。他是个ฐ耳聪目明但是不能ม说话的哑巴๒。
父皇曾经出过道题目来考我：少说话的人受人敬重，不说话的人让人畏惧。那么，你该怎样做，才能ม使别人既敬重你，又畏惧你呢？我觉得这是个ฐ两难的问题，根本不可能有正确的解答。但是，今天我在61岁之年，我不仅明白了答案，而且理解了父皇为ฦ甚么要去思索这个ฐ看似荒谬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他了，而他却已经听不到เ我的声音了。
我曾经说过，父皇天生对声音有着优异的反应能力。那ว会儿，他浸泡在巨大的浴ภ盆底，在宫女为他浇淋身子的淅沥水声中睡过去，又在更漏的报时声中醒过来。他问，“是哪个时辰了？”
宫女说，“是卯时了。”
卯时，按我的养父德吕尔?德吕翁的西洋计时法，是凌晨的5点。
父皇继续躺在盆底不动。他召来了负责秉笔的太监，把想到的需要谈话的官员名字清晰地念出来，并且排列好了谈话的次序。次序他斟酌了很久，就在太监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ว意，再次进行了修改。最后修改的结果是，把列于谈话名单末尾的魏忠贤三个字划掉了。
狭长的浴室内又只剩ທ下父皇个人了，他开始用手掌慢慢地搓洗着自己白皙颀长的身体。
五
我曾经瞻仰过大明帝国的缔造者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遗像，他英姿俊美，而且表情高贵，集父仪天下的仁慈和统驭神州ะ的威严于体。但是我要说，这不是真的。我更愿意相信民间的野史轶闻，出身贫民，做过乞食僧人的太祖皇帝只可能身体五短，其貌不扬。他的前额高耸，双眼如豆，而他的下巴长长地伸出去，就像只弯曲的瓢。他以推翻前朝江山的革命，来证明了自己้的信心和掩盖自己的卑微。然而，沙场上的征战春秋，大内中的宫闱惊变，都增加了他的粗陋，扰乱ກ着他的心神。太祖皇帝ຓ杀人如麻，对他来说，杀百万人是杀，杀个人也是杀，这是平平常常的事情。白天，他看着颗颗头颅在刀斧下滚落，晚上，他躲在帷幕后面不寒而栗。
为了让自己的龙颜能够永远护佑子孙万代的家业，太祖皇帝招来了天下最有名的画师为ฦ他画像。结果，这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持续了三年有余。有百十位画师被太祖砍下了脑袋，罪过不是因为他们技艺平庸，没有描摹出太祖的龙颜真容。恰好相反，他们画得太像太祖本人了，就像面铮亮的铜镜，清楚地映出了太祖形容的猥琐和内心的阴郁。他们都是些愚蠢木讷的画呆子，死不足惜。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卷午門以深3
第百十位画师跟你样，计六奇，都是来自无锡滞留京城混生计的年青人，他不仅清透俊逸，而且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就如同戏剧ຕ中招蜂引蝶的花旦。他只跪着望了眼太祖皇帝ຓ，就勘破了其中的机关。于是他三笔两笔，为ฦ我们留下了这张传之久ื远的太祖神像，使朱家的龙子龙孙三百年来对着它顶礼膜拜，反躬自省。这小子发了，太祖赏赐给他的金银玉帛可谓车载斗量，这使他的家庭即便在富甲江南的无锡，也有了石崇再世的美誉。除了画画，他还会抚琴下棋唱戏逗鸟，说起笑话颇有点东方แ朔的流韵，常常博得太祖龙颜悦。有回，他在御花园中显出手段，披件猩红的大氅，扮起了贵妃醉酒，那穿花似的颤步颤音，把整个后宫都弄得晕晕乎乎。
那时候，太祖已是非常的老了，不仅举步维艰，就连吃饭说话都很困难，他嘴角常常挂着的龙涎，淌湿了黄袍的前襟。但是他放不下繁重的国事，同时需要找个ฐ人为他破闷解乏。他选择了这个来自无锡的画ฑ家，让他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这使你这位三百年前的同乡大喜过望，后宫中那些芳心寂寞的妃嫔媵嫱，早就让他馋涎欲滴了。他交上了锦上添花的好运气。但是，在最后次逛窑子的时候，你的同乡和伙嫖客为ฦ争夺花魁而发生了冲突，他被利索地按倒在条春凳上，干干净净地割掉了男根。除此之ใ外，他细嫩的肌肤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
太祖皇帝在南京驾崩之ใ后，这位身兼优伶的无锡画ฑ家还侍奉过建文皇帝，再后来被裹挟到北京继续为永乐่皇帝洪熙ກ皇帝宣德皇帝和正统皇帝服务过。在七十八岁上，他奉旨扮演霸王别姬，当虞姬横剑在脖子上抹时，失脚从丹墀上跌落下来撞死了。他对御医留下了句著名的遗言：“天威不可测，正如天恩之不可测。”他留下的其实是句废话。普天之下的臣民都知道，权术和房术同是帝王之家秘不示ิ人的禁脔，却偏偏瞒了他个蠢蛋。
现在，当我的父皇登基为大明帝ຓ国的第十七代君王时，江山虽然还是朱家的江山，但是情形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在接近三百年的时间里，朱家后人经过与千挑万选的后宫佳丽代代精血交融，她们的冰肌玉肤花容月貌使朱家皇帝的龙颜发生了令人惊讶的渐变，到我的父皇朱由检时，他的英俊和威แ仪，竟奇迹般地酷似那张无锡画家作伪的太祖遗像，只是父皇的容貌更年青，更精致，也更为忧戚。三百年的时间，抚平了虚假和真实的界线。我们朱家的人从虚假出发，终于走到了个真实的结局里。
结局，从前的皇帝ຓ他们从不思考这个问题，他们与生俱来地认为ฦ结局距离他们非常的遥远，或者，根本就不会有所谓的结局。父皇似乎也不去考虑结局。这是因为结局是个冰凉而可怖的字眼，就像在春草中ณ更行更远的驿路，终于见到了自己最后的座驿站。我说过，父皇是个长于倾听内心声音和远方声音的人，他自信，别人无法欺骗他，而自己也无法欺骗自己้。他总是时刻都在思考着，他告诉自己，我思考的是眼前，是明天，是下步，而不是可能已๐经预设好了的未来。
就在那个注定要决定帝国下步命运的黎明，父皇泡在浴盆的温水中ณ，却意外地停止了沉重的思考。他发布完看似心血来潮的御旨，挥退宫女和秉笔太监，狭长的浴室内又只剩下了他个人。他开始慢慢地搓洗着，打量着自己白皙而颀长的身子。b2
第二卷午門以深4
那是具十七岁男人的躯体，在烛影与水雾的掩映中，它看起来就像月光下的大理石样皎洁。他十指如葱，反复抚摸着自己精雕细刻๑的额头鼻梁嘴唇，还有宽阔的胸膛和扁平的肚腹。他深深地呼吸着，有说不出的舒展，惬意。相信我，他不是在寻找，他是个严肃而健康的男ç人。但他确实对自己的肉体抱着隐秘的恋恋之情，这就像朵花或者只蝴蝶倾慕于自己水中的倒影。父皇沉溺在温暖的水中，他忘记了自己้是个皇帝，忘记了黎明前的黑暗中无处不在的寒意和杀机。他想像自己已从肉体中分离出来，在远处或者在天空，静静地审视着自己美丽ษ的躯壳。与此同时，他似乎还想到เ了朵花或者说只蝴蝶的好时光是那ว样的短暂，短得如同白驹过隙的瞬间。他的胸ถ中涌起了阵辛酸，双目沁出了泪花，这是十七岁男人所普遍具有的那ว种伤感。他体会到了自己的脆弱，甚至认为自己的生命就完全像是个ฐ薄而易碎的器皿。他不信神，不崇拜超自然的力量，否则，他会捧着自己้的躯壳走上祭坛，把它奉献给冥冥昊天，使它伤心易碎的美丽得到永恒。
我并没有亲眼目睹过父皇年少时处子般的冰肌玉肤。我确信这点，是来源于曾与父皇亲近者的讲述。更为ฦ重要的事实是，我的推论来源于我自己的身体。父皇的精血，美仪，呼吸，思想以至他的生命，都通过我的生命与身体而存活着。女儿就是父亲的活着的标本。今天，我已经是61岁的老妪，瞎了双眼，右脸满是姜瘢，烧焦的右手比雀爪还要干枯。但是，我的隐藏在严å密衣袍下的肌肤依然雪白而又细嫩。每天的清晨，我会从床上爬起来，地踱到嵌满整整堵墙壁的大镜前，久久地打量着自己的。我几乎是个瞎子，我能ม看见的只是片白花花的晃动的影子。但那是怎样的种白啊，就像玉石般结实而润滑，豆腐脑般温和而稀软。我将自己完好的左脸贴在镜上，并用那ว只完好的左ุ手捧着自己้耷下的r房肚腹，轻轻地搓着，真有说不出的曼妙欲醉啊。自从我初ม醒人世起，我就对自己้的有了近于惊慌失措的爱慕，有了深深的心疼和珍惜。我把我的视为ฦ我自己的娇็女宝贝，终年四季把她严å严地藏在从颈项直拖及红色绣鞋的长长裙袍中ณ。这就像我的存在，是我父皇生命中的秘密样，我身体的存在，则是我生命中的秘密。我是我自己惟的秘密。
我不仅珍藏着自己的秘密，而且我享受着自己的秘密。是的，我不像的我父皇那样，是个ฐ严肃的人。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在自己้的身体上寻找。不要笑话我，个又丑又老的老太婆居然向个年青男人谈论自己的，或者说自渎，。但是，你定还记得，我是个ฐ在木樨地长大的女孩子，高尚廉耻堕落邪滛，这些塞在道德匣子里的字眼跟我们的生活从来无关。况且，对于个没有父亲管束，而母亲又无力管束的孤单女孩子来说，她快乐的源泉也只可能来自于她的自身。
和大多数人在黑暗和睡梦中不同，我的始终都是清醒的，看得到明亮的光线，看得到เ我自己的欢乐。我的欢乐都是不期而然地到来的，就像是次突然袭击，让我身不由己地晕眩，战栗，直至高嘲。
第二卷午門以深5
明亡后，我直隐居在养父德吕尔?德吕翁的府邸่中。养父历任明清两朝共五代天子的钦天监首席历法官，享有王公贵族般的尊荣。他家的殿宇院落，就像他绘制的星象图样深邃和复杂。他常年寄宿在钦天监，观测浩é瀚的星空，和日月的光芒。时间对于他就像是河流，既是运动的又是永恒的；空间对于他就像是穹庐，既是单的又是多义的。而我对于他，就像是从某个ฐ消失的星系中滚落出来的小球体，他满怀悲悯，把我拾起来，安放在了常被他自己置诸脑后的家中。
是的，传教士德吕尔?德吕翁的家四季都是重门深锁，阒寂无声的。平日，我就是这儿惟的主人，而且是足不出户的瞎子和丑妇。每天，我都依靠触摸和嗅觉，在这个由花园楼阁树林以及水渠和拱桥等等构成的宅院中徘徊。但是至今，我仍然无法正确地描述出门径的位置和走向也就是说，我常在这个ฐ家中ณ迷失，最后只有依靠呼唤仆人来解救我自己。我熟悉的生活，只是我十六岁以前的所见所闻，也就是我回忆中ณ的木樨地，紫禁城。
我回忆里出现的总是彼时，别处，以及他人。我不停地追思着，却遗忘了我，我的身体，我的高嘲。
六
在天启七年那个秋天的早晨，被父皇约请到养心殿谈话的大臣都受到了亲切的礼遇。他们是被单独召见的，跪拜之ใ后，父皇还破例赐他们落座，而且太监还奉上了天启七年的春茶。
父皇说，“喝罢，多么清香的茶水呢。他们告诉朕，这水，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在御花园里接的雨水。茶叶，是先帝ຓ在的时候，从黄山采摘的毛峰。也都是先帝时的旧物啊。”
君臣喝着茶，说着些闲话。说雨水，今年的收成。大臣的儿女可好，儿女亲家可好。然后，谈话就完了。大臣们出来的时候，都舒展着眉头，洋溢着真切的笑意。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过皇帝了。先帝神秘地深居大内，事无巨细，都仰赖于魏忠贤人之手。普天之下，世人只知有“九千九百九十岁”，而不知有“万岁”。今天，大臣们喝着先帝时留下的茶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认识到，先帝已经死了。现在的皇帝ຓ，就是近在咫尺，赐他们以茶水和微笑的少年，从前那ว个隐忍蛰伏的小亲王。秋风穿过午门吹进紫禁城来，挟着肃然与寒意。他们都看见个昔日权倾朝野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下，静候着新皇帝的召见。这个人就是魏忠贤。
魏忠贤背对着刚刚ธ沐浴了皇恩的大臣，这使他们无法看到魏忠贤脸上真实的表情。但他们清楚，忠于魏氏的力量正在向帝国的中ณ心收缩。关外的披甲大军扑向北京，北京的宪兵特务包抄着紫禁城，魏忠贤则声色不动地瞅着金銮殿上那个寻花问柳的十七岁男孩。大臣们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仰望着天空。今天的太阳红彤彤的，披着长而又长的胡须。那ว些胡须扫在重重宫殿的琉璃瓦上，扫出派赤得发黑的光芒，让人悚然心惊。大臣们思忖着，这是否就是兵戈血雨之ใ象呢？
魏忠贤是作为“临时被想起的人”而排在大臣们的末尾的。就好像个ฐ主人忙完了正事，这才想起还有点鸡毛蒜皮需要打发。至今没有人可以猜测出魏忠贤此时的心情。他个人立在雕栏之侧秋风之ใ中，等了很久很久。为此，他当然会感到愤怒与仇恨。但他不会有所畏惧。他甚至想到了种种可以施加于新า皇帝的报复手段。只有点他不会去妄想，就是自己会做个皇帝。因为他不是个完整的男ç人，他惟的愿望就是挟制住个傀儡。要么新皇帝充当第二个天启帝，要么他再扶持个新า的皇上。魏忠贤明白自己没有退路可选。
第二卷午門以深6๔
魏忠贤立在初秋的太阳地里，经受着风吹和日晒。支撑着他庞大身躯的双腿渐渐从酸胀转为了肿痛，再从肿痛转为ฦ了麻木。而他的情绪，也由á屈辱发展到เ羞愤交加，终于又由羞愤交加而化为了虚无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眼前是金星乱ກ溅。他的嘴里禁不住地嘟嘟囔囔起来，只祈望这切早点过去。
文武大臣已经陆续离开了金銮宝殿。紫禁城迎来了它的正午时分，在溽热的阳光照耀下，汉白玉的台阶和栏杆反射出冰雪般的寒意。又不知捱了多长的时辰，魏忠贤总算获得御旨，步步朝着年青的天子挪去。这时候，他仿佛听到了大海那无凭无信的潮涨潮落
父皇接见魏忠贤时的神情看起来和往日样，但是没有照例赏赐他个座凳。他就那么เ疲惫不堪地站着，耳鸣，心慌，双眼皮重如千钧，已经到了虚脱的边缘。在那会儿，他忘记了自己的权势，军队特务宪兵，弹指之间可以遍布全国的恐怖。他恍惚中ณ像是越过汪泄地的水银，第回看清了那个ฐ端坐在龙椅上的孩子的面容。
那孩子的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微笑。但是这笑容中没有羞涩卑怯，也没有屈尊俯就。这是高高在上的笑，是贵为人主ว的龙颜和悦。
父皇询问了魏忠贤关于边疆ຆ部队的调动，京师的宵禁，以及悄无声息中ณ施行的秘密逮捕和处决。魏忠贤点着头，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自己้回答了些甚么话。
父皇点着头，说很好，很好。最后，他好像忽然想起甚么เ，有心无心地问了句：“这些，客奶奶她都知道吗？”
魏忠贤的脑子里嗡然响，心绪反而慢慢平静下来。他抬眼瞪着那个男ç孩，瞪了很久。他反问道：“客氏不过是服侍先帝的个ฐ奴婢，国家大事和她有甚么关系？”
父皇哈哈地笑出了声来。他从龙椅中站起身子，也反问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个ฐ奴婢，算不算匹夫呢？”父皇的反问，像是种自言自语。他沉吟着，踱到帏幔后边去了。
魏忠贤刚刚咬定的口气又泄了出去。他没有想到今天会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突然召见，更没有想到召见的结局会是这样的不知如何收场。他出神地望着那张空空的龙椅，肿胀的双腿不觉软软地跪了下去。从午门外远远吹来的秋风，吹到魏忠贤的后颈窝上，直冷入他的骨髓。他想到了点：我中了那小子的圈套。随即，晕死过去。
七
当魏忠贤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正躺在个甚么เ地方。他喟叹声，我该是被平放在新皇帝ຓ的案板上罢？他想到了他第次看见厂卫特务拷打个御史的情景。御史正是被按倒在张长凳上，血和牙被打得从嘴角流出来。他啐了口，骂道，“我为鱼肉，人为ฦ刀俎，我还有甚么好说的！”他最后被打成了块绛红色的鱼饼。魏忠贤想到自己在六十之年忽然就成了这样条鱼，心头酸，两ä眼就湿润了。他试着虚开条眼缝，透过泪花，看见了挺拔高耸的树干，和晴朗森蓝的天空。傍晚的阳光穿过树叶撒落在他的身上，温暖而又安详。只纯金打造的香炉立在不远处，发出斑斓的光晕和紫青的烟雾。丹ล顶鹤在悠闲地信步，角楼上的风铃在时间的流逝中ณ循环不已地叮叮当当。
魏忠贤终于看清了，就在距他咫尺之遥的地方，有个人正在关切地注视着自己。见到他终于张开了眼睛，那人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魏忠贤认出来，那个人就是皇帝。
第二卷午門以深7
魏忠贤翻身起来，朝着父皇叩到底。他叫道：“吾皇万岁，万万岁！奴才罪该万死”
父皇哈哈地笑出声来。他做出个ฐ伸手去扶的动作，“快起快起。”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ใ间夹着柄湘妃竹的折扇，很潇洒地转了个圈，呼地下将扇子张了开来。
扇面几乎抵住了魏忠贤的鼻子。他看见上边飘飘洒洒地写着：
者边走，那ว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魏忠贤的目光从扇面上游移开去，他这才看清，自己是坐在紫禁城的御花园中。偌大的花园，就只有父皇和他两个人。光线正在点点地暗下来，宫墙与树影在变换着位置。树影的轻盈，进步显示出了宫墙的体积和封闭。花木有了成熟季节的丰茂，也就有了凋零将至的憔悴。
父皇告诉魏忠贤，知道他身子不适的时候，就吩咐小太监们把他抬到这儿来歇息了，还给他灌了大碗参汤。父皇说，“起初朕还担心你要不行了，可参汤还真是管用的。那ว是真正的好参啊，高丽的参王，看起来就像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呢。每天喝碗这参王汤，可以返老还童的。”
魏忠贤再次叩到底，“奴才罪该万死。”
但是父皇伸出折扇挡，挡在他的胸ถ前，这叩竟然没有叩下去。父皇用扇柄拍着他肥厚的肩膀，把他拍回了先前那张巨เ大的躺椅上。
魏忠贤不敢再躺，坐着却极不舒服。他想着从关外撤回的大军今天定该在京郊驻营了，而厂卫特务和忠于他的御林军就在正阳门与煤山线日夜戒备着。然而，从御花园中，听不到外边点车马的喧哗，也听不到เ声小贩的吆喝。
“紫禁城实在是太大了，”父皇微微笑道，就像是在接着魏忠贤的心思作点补充。他说，“紫ใ禁城大得连苍蝇飞进来都要歇三遍，骏马跑进来都要折断ษ只蹄。过去有句诗说，‘侯门入深似海’，这写诗的人，定没有踏进过朕家的门槛罢。”
父皇说话的时候，直拿着折扇时张时合，在魏忠贤的跟前顾影徘徊。他忽然问了句，“你刚才说自己罪该万死。朕想听听，你到底何罪之有呢？”
魏忠贤瞪着眼睛望着父皇，却说不出话来。
“那ว就让朕来列数你的罪过罢。”父皇伸出根细长而优雅的指头，点着魏忠贤的面门。魏忠贤眼前黑，身子向后倒在躺椅的靠背上。
“你的罪就是以不知罪为罪，以无罪为ฦ有罪。”父皇哈哈大笑，这是个十七岁少年的狂放之笑，在阒寂无人的御花园中ณ听起来就如同凛冽响亮的铜钹之声。丹顶鹤惊飞而起，绕着树冠和角楼圈圈地盘旋。父皇用扇子在掌心重重地拍，他说，“何罪之有！”
这拍，把魏忠贤像个婴儿般地拍醒了过来。他哇地声大哭起来，泪水在脸上恣意纵横。同时，他还发觉，自己้的裤裆也被股热辣辣的东西淋湿了。
魏忠贤从躺椅里蹦出来，扑倒在地面上，他用哽噎ດ的声音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皇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拿起旁边石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亲手端给魏忠贤。
魏忠贤捧着杯子，感觉微微生温。太阳的高侧光最后遍返照ั到御花园的林梢，那杯中的水深色沉着，像张缄默的脸。他有片刻的时间可以思考，这是高丽ษ国的参王汤，还是致人死地的剧ຕ毒药？但是他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现在他明白，个太监对付个皇帝需要百万之师，而个皇帝ຓ收拾太监只需要个ฐ微笑。
第二卷午門以深8
魏忠贤仰脖ๆ子，把那杯水喝得干干净净。他愣了半晌，没甚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在舌根和喉头留有点辛凉药物的薄荷味儿。抬眼看皇帝，皇帝正沉思着定定地看着自己，好像他已经看透了自己全部的心思。
就在这时，夜幕在倏忽之间已๐经垂落下来。靠近墙根的花木后边，传来声令人揪心的叹息。
“陛下，是鬼？”魏忠贤的声音在颤抖。
“是冤魂，”父皇的回答清晰而坚定。
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接着，墙根那儿响起男女两个ฐ人的低语，声音就像蚊子或者苍蝇翅膀的振动，含混朦胧而又绵绵不绝。好像个ฐ在哭，个在劝；个咬牙切齿，个隐忍不发。最后那声音变为了森然可怖的笑声，就像夜枭的不祥的啼叫。
魏忠贤从额头到เ被阉割的下身都霎时间长满了鸡皮，连毛发也根根竖了起来。“陛下，”他匍匐在地上奏道，“让奴才护陛下回宫罢。”
父皇坐下来。他说：“起驾。”
“起驾！”片轰隆隆的回应，从墙头树上池边假山洞|岤和角楼的顶层突然响起来，仿佛埋伏的千军万马在齐振臂呐喊。刀斧和圆盾的相互撞击，指关节发出的咯咯嘎嘎ะ，都充满了某种压抑的激|情。火把呼呼地燃起来，从上至下将御花园装扮成燃烧的铁桶，松脂的气息闷闷不乐地膨胀着，火焰哧啦啦地舔噬着黑暗。那ว些被映衬得巨大无比的人影刀影，怪异而又狰狞。魏忠贤的表情，如在梦中ณ。他的嘴里嘟嘟囔囔，不断望着父皇诉说着甚么。父皇悠闲地坐着，就那么由他去说了。
魏忠贤终于说完了。父皇问他，“你说甚么เ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