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梳长辫子的小姑娘
到铁瓶巷，提起“女先生”，没有家不知道；“喏，”个十二三岁，梳条极长极精致的辫子的小姑娘，回身指，“锡箔店斜对过，裁é缝店旁边有条夹弄，‘碰鼻头转弯’，进石库墙门，喊声‘女先生’!自然就有人来迎接。”
“谢谢耐!ำ”问路的男子将购自孙春阳，吃剩ທ下的包松子糖，塞在那小姑娘手中；沾上了糖汁的手指，在簇新的件缎面皮袍上抹了几下，掉头就走；个挟着拜匣，看上去像是书僮的少年，紧跟在他身后。
梳长辫子的小姑娘，睁圆双大眼，望着那ว三十多岁的男子发愣。这个人好怪!她困惑地在想，行为怪，说话也怪；倒是地地道道的苏州话，但看他瘦小，声音却洪亮异常，苏州男人，哪怕是挑脚抬轿的，除非吵架，没有人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的。
找到裁缝店，从夹弄走到底，向左折，果然有道石库门，进门穿过天井，是个ฐ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贴着张泛黄了的梅红笺纸，纤秀的笔迹上，写碗口大的四个字：“止步扬声”。
“阿明，你喊声看。”
那阿明跟他的主人样，音吐响亮：“投帖ຆ——”
等了会要再喊第二声时，屏风后面有了响动，声咳嗽ณ，踏出来个须眉皆白的老者，看便知是“老苍头”。
“贵客尊姓?”
“我姓龚，从杭州ะ来的。特为来拜访你家少奶奶，有个拜匣，请你先递了进去。阿明，你把拜匣交给管家。”
拜匣很重，老苍头几乎失手，不过这种情形，亦非第次，料知拜匣中必有来聘请“女先生”的贽敬。
“女先生”是苏州府属的常熟人，娘家姓归，名叫懋仪，字佩珊；十四岁时，名在袁子才随园女弟子之ใ列，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但年齿虽稚，诗名却是后来居上，二十年来，直为江浙世家延聘为深闺塾师，所以邻๑里都称之为“女先生”。
“少奶奶，”老苍头在二厅天井中ณ喊道，“杭州来的，姓龚的客人来拜。有个蛮重的拜匣在这里。”
“杭州来的姓龚?”归佩珊想了下，顿时很兴奋地，“是龚大少爷！”她高声吩咐：“快请。”
“小娥，你来把拜匣捧进去。”
归佩珊的贴身侍女小娥，将沉甸è甸的拜匣捧了进去；打开看，里面是十两重个的元宝四个；下面压着张“龚自珍”三字的名帖；果然就是名满天下的龚定庵。
“来了，来了!”小娥掀开门帘，归佩珊随手合上拜匣，迎了出去。
主客同时抬头，都回忆并印证着九年前初见的印象，那时归佩珊是三十七岁，神清骨秀，而且腹有诗书，别具种高华丰姿，虽是个秀才娘子，看上去倒像品命妇。如今美人迟暮，又居孀了，自不免憔悴。
在归佩珊眼中，龚自珍——与九年以前比较，风采如昔，但似乎沉静了些，只是那种“飞扬跋扈为谁雄”的神情，是永远改不掉的，如果改掉了，也就不是龚定庵了。她这样在想。
“大姑，”龚定庵兜头揖，“别九年了。”
“人公子，”归佩珊这样称他，人是他的另个别号，“前几天我还在想，你的服制应该满了，或许会出来走走。果不其然。请里面坐。”
“是上个月满的。”
原来龚定庵前年七月丧母，父母之丧ç三年，而规定只须服丧二十七个ฐ月，上个月是十月，服制就满了。
进入厅堂，主宾重新见了礼，彼此问讯了家人，然后归佩珊指着那四十两ä银子说：“多承厚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厚颜说声‘多谢’了。”
“聊且将意而已๐。”龚定庵问道，“两年兴致如何?”
“嫠妇心情，可想而知。”归佩珊不愿谈她的近况，转话题抛回到龚定庵身上，“家居两年，想多佳作?”
“居忧无诗。”
“读礼多暇，怎么打发日子?”
“读经。”龚定庵答说，“我持陀罗厄满四十九万卷了。”
“大功德。”归佩珊双手合十，“太夫人亦在冥冥中受福。”
“愿如所言。”龚定庵问道，“听说绣余小草刻出来了，怎么不赐寄册?”
“刻得不好，所以不曾奉寄。”归佩珊笑道，“既承登门坐索，不容我不献丑了。”
说着，站起身来，进入西首间；回出来时，手中ณ持着本磁青纸装ณ裹的册子，正是她的诗词集绣余小草。
“请斧正。”
“不敢，不敢!”
龚定庵随手翻，恰好就看到เ她跟他唱酬的那ว首百字令，后面附着他的原作：
扬帆十日，正天风吹绿江南万树，遥望灵岩山下气，识有仙才人住，代词清，十年心折，闺阁无前古，兰霏玉映，风神消我尘土。人生才命相妨，男儿女士，历历堪尽数。眼底云萍才合处，可道伤心羁旅๓。南国评花，西湖吊旧，东海趋庭去，红妆白也，逢人夸说亲睹。
他面看旧ງ作，面想往事，那ว是嘉庆二十年春天，他也是从杭州循运河到上海，去省视他的前年由安徽徽州ะ知府擢升苏松太兵备道的父亲，路经苏州，由友人介绍来访归佩珊，与她的夫婿李学璜秀才，所以说“东海趋庭去”。归佩珊的诗名，东南闺阁中数第，有“女青莲”之号，他用杜甫赠李白的诗，“白也诗无敌”的故事，才有“红妆白也”的字样。
前面是归佩珊步韵的和作。题目是答龚人公子即和原韵：
萍踪巧合，感知音得见风前琼树，为ฦ语青青江上柳，好把兰桡留แ住。奇气云，清潭滚雪，怀抱空今古，缘深文字，青霞不隔泥土。更羡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ถ樊数。面三生真有幸，不枉频年羁旅，绣幕论心，玉台问字，料é理吾乡去。海东云起，十光五色争睹。
第章
新า夫人何吉云
词中有两处小注，处是在最后：“时尊甫备兵海上，公子以省觐过吴中”；另处是在“名姝绝世”之下：“谓吉云夫人”，指龚定庵续弦的新夫人何吉云。
原来龚定庵的外祖父，便是乾嘉大儒段玉裁é，江苏金坛人，做过两任知县，便归隐不仕。他功名虽只是个ฐ举人，而于书无所不读，得休宁戴东原的真传，尤精于音韵之学。龚定庵十二岁时，便由段玉裁é教他说文解字；读书从彻头彻尾识字开始，是最扎实的工夫。龚定庵生来便有双极灵的耳朵，条极巧的舌头，偏又会有段玉裁这样位外祖父，亲承其教，先天的资质加上后天的薰陶，使得他在语言上有任何人所不及的特长，每到个陌生地方แ，只要住个几天，就通那里的方แ言，能听能说，倒像侨居了多少年似的。
他是二十岁娶的亲，那年——嘉庆十七年，他的父亲龚丽正字暗斋，以礼部郎中充任军机章京，外放徽州知府；龚定庵随父母沿运河南下，先到苏州省亲，段玉裁做主将他的孙女儿美贞，也就是龚定庵同岁的表妹，许配给他。在苏州成婚后，先回杭州，再循富春江入皖南，侍父任所。
下年癸酉，是大比之ใ年。龚定庵在上科以监生的资格入北闱，却只中了个“副榜ึ”，其实与落第没有两样。因此，在这年四月间进京应顺天乡试；不道仍是名落孙山，怀念着已๐有喜信的爱妻，榜发第二天，便专程南归，哪知到了徽州，但见明镜尘封，香闺寂寂，美贞已经在七月里去世了。
问起来方แ知道误于庸医，哪里是有喜?是臌胀病；半年多的工夫，直吃安胎药，药不对症，终于不治。
两年以后，也就是龚定庵初遇归佩珊的前年，他续弦了，娶的是安庆何知府的孙女儿，闺名吉云，写得手极好的簪花格。归佩珊说他们“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虽是恭维的话，但确也当得起这样的恭维。
“早就想见吉云夫人了。”归佩珊问，“不知几时得偿宿愿?”
“开了年，我就要带她进京，定让她登堂拜见大姑！”龚定庵问道，“有个ฐ馆地，你肯不肯屈就?”
“这几年懒得远游。多谢多谢。”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ใ，乐也。’有个ฐ女孩子，资质很不错；而且也不远。”
“喔，是在哪里?”
“嘉ล兴——”
归佩珊已๐无意于此，只为ฦ龚定庵很热心，不便太扫他的兴；所以听他谈了那家的情形后，只答句：“请容我好好筹划下，专函奉答。”
“嗯，嗯。”龚定庵知道她的心意了，不再殷勤敦劝；文字之ใ交自然还是谈文字，“大姑，我最近得了方明人的小砚，觉得只有请你品题最合适；而且也只有你来品题，才能ม令此砚增重。”
听得这说，归佩珊大感兴趣，“我倒想不出，是怎么方砚台，只有我来品题最合适?”她问，“莫非是马湘兰的画砚?”
“教坊女子岂可唐突‘女老师’。是叶小鸾的眉子砚。”
明末的叶小鸾是苏州附近的吴江人，姊妹三人都是才女，而以小鸾为最有名，七岁便能作对子；到得及笄之年，既美且慧，世家子弟求婚的，不知多少，最后选中了昆山张家。哪知临嫁前夕，突然香消玉殒，遗体遍身轻软，传说是“仙去”了。其时她的大姊叶宛宛，正在为幼妹作催妆诗，得知噩耗，哭妹过哀而卒。这双姊妹花的故事，在苏州流传得很广；归佩珊有她们父亲叶绍袁所刻的“午梦堂十集”，其中便收有叶宛宛的芳室轩遗集与叶小鸾的疏香阁遗集。
“砚呢?”
“因为是眉子砚，所以我总随身带着。”
于是命书僮取来那枚鸾纤纤新า月样的眉子砚，正在欣赏谈论时，忽然门帘掀，但见惊鸿照影似的，有张脸闪即没；龚定庵没有看清，归佩珊却开口在唤了。
“阿青，怎么不进来?”
“有客人在。”门外回答，竟是清脆的京腔。
“你知道这位客人是谁?你天天读人家词，怎么见了面倒要躲开?”
“啊!人公子!”阿青进来了，及笄之年，眉目如画，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了惊喜的光芒。
“这是我的邻居，姓顾，聪明极了。”归佩珊转脸喊道：“阿青，你见见人公子!ำ”
阿青含笑点头，随即双手按在左腰上，微微弯身，道声：“万福!ำ”
“不敢，不敢!”龚定庵抱拳答礼；随即问归佩珊，“顾ุ小姐是在哪里见过我的词?”
“在我这里。”归佩珊答说，“你不是刻过卷红禅词?”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龚定庵搜集历年所作的词，共九十二首，选了四十五首刻成集子，题名红禅词；刚刚印出来便逢母丧，无心再弄笔墨，词集亦只送了极少的几个朋友，不知道归佩珊却有本。
“喔！”龚定庵说道，“其时适遭大故，心绪历碌，竟忘了寄本请大姑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倒是我要向你请教：其中大半是有本事的吧?”
红禅词十之八九，只标调名，不加题目，但其中情事宛然，当然是写实，所以归佩珊这样问他。
龚定庵不承认，也不否认，“少年绮语，何足深究?”他问，“顾小姐想来也是大姑的高足?”
“哪里，她天资过人，我亦没有什么เ好教她的。”
听得这说，龚定庵大为惊异；刚转眼去看阿青时，她先开口了。
“李婶儿都说得我脸红了。人公子，你别ี听她的。”
“她的天资，真是了不起；光说见解就过人等。人，你知道她最夸你的是哪首?”
“哪首?”
“那首青玉案。”归佩珊关照阿青，“你去把红禅词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