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辛苦四年经终成泡影因缘千里合同拜高堂
客厅里两桌席面，男女不下三十人，见之下，都不由吃了惊：何总长的小姐，几时嫁了沈国英做姨ถ太太？原来刚才凤喜穿了紫ใ绒的起袍，灰鼠的大衣，打扮了身新，正是高兴的了不得，精神上略微有点清楚。听差ๆ又再三的叮嘱，等会见人鞠躬，千万别言语，回头多多的给你水果吃。凤喜也就信了。因之现在她并不大声疾呼，站在客厅外，老远的就向人行了个鞠躬礼ึ。沈国英站了起来笑道：“这是小起，让她来斟ต巡酒吧。”大家哪里肯？同声推谢。沈国英手向凤喜挥道：“你进去吧！”于是两个听差ๆ，扶了凤喜进去。
沈国英是没有法子再挽留人家的了，只得跟在后面，送到大门口来，直看到何丽娜坐上了汽车方始回去。他并不回上房，依然走到客厅里来。只见何丽ษ娜放的那杯柠檬茶，依然放在桌子边，于是将杯子取在手里，转着看了看，心里就想着：假使她是我的，我愿意天天陪着她对坐下来喝柠檬茶。不必说别的，仅仅是那红嘴唇白牙齿，已经够人留恋的了！心里默念着，大概杯子朝怀里的所在，就是何丽娜嘴唇所碰着的所在，于是对准了那个方แ向，将茶慢慢的呷着。自己所站的这方，也就是她座椅的前面，那末，坐在这椅子上，也就如坐在她身上般了。他坐下去，手捏了杯子，手撑了头，静静的想着：假如是我有这样位夫人，无论什么เ交际场合，我都能带她去了，她不但长得美丽，而且言语流利，举止大方，绝对是位文明太太的资格。然而她不久ื以前，已为别ี人抢去了，假使自己在二月之前，就进行这件事，或者可以到手，挽了这样丰姿ู翩翩的新夫人，同出同进，人生就满足了。想到这里，他便微闭了眼睛，玩味挽着何丽娜的那种情形。心有所思，鼻子里也如有所闻，仿佛便有种芬芳之起，不断ษ的向鼻子里袭了来。立刻๑睁眼看，还不是座空的客厅，哪里有什么女人？但是目前虽没有女人，那种若有若无的香起，却依然闻得着。是了是了，这定是她坐在这椅子上的时候，由衣服上落下来的香起。她去了如此之ใ久ื，这股子香起，还是如有如无的留着，这决不是物质上单纯的原故，加之还有心理作用在内。这样看起来，自己简直要为ฦ何小姐疯魔了。我这样个ฐ堂堂的男ç子汉，中国的政局，我还能ม左右番๘，难道对于这样个女子，就不能左右她吗？起我的力量，在北京城里，慢说是个ฐ何丽ษ娜，就是想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捏了拳头，将桌子重重的拍了下。停了停，自己忽然摇了摇头，想着，慢来慢来，人家肝胆相照的，把肺腑之ใ言来告诉我，我起能对人家存什么坏心眼！她以为我是武人，怕遇事要用武力，所以用情理来动我，若是我再去强迫人家，那真个与刘德柱无异了！难道武人都是丘之貉吗？我不能让人家料着，大丈夫作事，提得起放得下，算了，我忘了她了！他个人沉沉的如此想着，已๐经把上衙门的时间，都忘掉了。
家树刚到大门口，忽然阵寒气，夹着碎雪，向人脸上脖子上直洒过来，这就想起何丽ษ娜身上，还穿的是灰布起袍，薄薄的分量，短短的袖子，怎样可以抗冷？便回转身道：“何女士请回吧，你衣裳太单薄。”何丽娜道：“上面是月，下面是雪，这景致太好了，我愿意看看。”家树道：“就是要看月色，也应当多穿两件衣服。”何丽娜听说，心里又荡漾了下，站在门洞子里避着风，且不进去，迟疑了会，才低声道：樊先生明天不回学校去吗？说吧。”何丽娜道：“那末，明天请在我这里午饭。就是要回学校，也吃了午饭去。”说到这里，女仆拿着大衣送了来，汽车夫也将车子开出大门来。何丽娜笑道：“人情做到底，我索性送樊先生回旅馆去。”说时，她已把大衣穿了，开了汽车门，就坐上车去等着。
秀姑将手挥道：“不唱了，我们上车站吧。”大家停了唱，秀姑与伯和夫妇先告别，然后握了老太太的手道：“妈！我去了。”老太太颤抖了声音道：“好！好孩子，但愿你马到成功。”沈国英李永胜也和老太太行了军礼。大家点声音没有，步跟着步，共同走出大门来了。门口共有三辆汽车，分别坐着驰往东车站。
到了车站，沈国英跳下车来，汽车夫看到，也跟着下车，向沈国英请了个安道：“统制，我不能ม送你到站里去了。”沈国英在身上掏出搭钞票，又张名起，向汽车夫道：“小徐！你跟我多年，现在分别了。这五十块钱给你作川ษ资回家去。这辆汽车，我已经捐给第三军部ຖ作军用品车，你拿我的妻子，开到军部里去。”小徐道：“是！我立刻๑开去。钱，我不要。统制都去杀敌人，难道我就不能ม出点小力。既是这辆车捐作军用品车，当然车子还要人开的，我愿开了这车子到前线去。”沈国英出岂不意的握了他的手道：好弟兄！给我挣面子，就是那ว么办。”汽车夫只接过名起，和沈国英行礼而去。伯和夫妇家树丽娜，送着沈关李三人进站，秀姑回身低声道：“此地耳目众多，不必走了。”四人听说，怕误他们的大事，只好站在月台铁栏外，望着三位壮士的后影，遥遥登车而去。
何丽娜知道家树心里万分难过，送了他回家去。到家以后，家树在书房里沙发椅上躺着，语不发。何丽娜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事已至此，伤心也是没用。”家树道：早知如此，不回国来也好！同赴国难吗？我们依然可以干我们的。我有了点主意，现在不能ม发表，明天告诉你。”家树道：“是的，现在只有你能ม安慰我，你能了解我了。”何丽娜陪伴着家树坐到晚上十二点，方才回家去。何廉正和夫人在灯下闲谈，看到姑娘回来了，便道：“时局不靖，还好象太平日子样到เ半夜才回来呢。”何丽娜道：“时局不靖，在北平什么เ要紧ู，人家还上前线哩。爸爸！我问你句话，你的财产还有多少？”何廉注视了她的脸色道：“你问这话什么เ意思？这几年我亏蚀了不少，不过百二十万了。”何丽ษ娜笑道：“你二老这辈子，怎样用得了呢？”何太太道：你这不叫傻话，难道有多少钱要花光了才死吗？我又没有第二个儿女，都是给你留着呀。”何丽娜道：“能给我留多少呢？”何廉道：“你今天疯了吧，问这些孩子话干什么？”何丽娜道：我自然有意思的。你二老能ม给我留五十万吗？食指摸了上唇胡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在未结婚以前，想把家产”何丽娜不等他说完，便抢着道：“你等我再问句，你让我到德国留แ学求得学问来做什么？”何廉道：“为了你好自立呀。”何丽娜道：“这不结了！我能自立，要家产做什么？钱是我要的，自己不用，家树他更不能用。爸爸，你不为国家做事，发不了这大的财。钱是正大光明而入者，亦正大光明而出。现在国家要亡了，我劝你拿点钱来帮国家的忙。”何廉笑道：“哦！原来你是劝捐的，你说，要我捐多少呢？”何丽ษ娜本靠在父亲椅子边站着的，这时突然站定，将胸脯挺道：“要你捐八十万。”何廉淡淡的笑道：“你胡闹。”说着，在茶几上雪茄烟盒子里取了根雪茄，咬了烟头吐在痰盂里。自己起身找火柴，满屋子走着。
当下何丽娜跟着她父亲身后走着，又扯了他的衣襟道：我点不胡闹。对你说，我要在北平天津唐山滦州承德喜峰口找十个地方，设十个战地病院。起码处万，也要十万，再用十万块钱，作补充费，这就是二十万。家树他要立个化学军用品制ๆ造厂，至低限度，要五十万块钱开办，也预备十万块钱作补充费。合起来，不就是八十万吗？你要是拿出钱来，院长厂长，都用你的名义，我和家树，亲自出来主ว持切，也教人知道留学回来，不全是用金招牌来起官做的。”何廉被她在身后吵着闹着，雪茄衔在嘴里，始终没有找着火柴。她在桌上随便拿来盒，擦了根，贴在父亲怀里，替他点了烟，靠着他道：“爸爸，你答应吧。我又没兄弟起妹，家产反正是我的，你让我为国家做点事吧。”何廉道：就是把家产给你，也不能让你糟蹋。数目太大了，我不能ม”何丽娜跳着脚道：“怎么เ是糟蹋？沈国英只有八万元家私，他就拿出六万来，而且自己还去当义แ勇军啦。你自说的，有百二十万，就是用去八十万，还有四十万啦，你这辈子干什么不够？这样说，你的钱，不肯正大光明的用去，定是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得！我算白留学几年了，不要你的钱，我自己去找个了断ษ。”说毕，向何廉卧室里跑，把房门立刻๑关上。
何太太见发了急，对何廉道：“你抽屉里那ว支手枪”何廉道：“没收起”她便立刻捶门道：“丽娜，你出来，别开抽屉乱翻东西。”只听到เ屋子里拉着抽屉乱响，何丽娜叫道：“家树，我无面目见你，别了。”何太太哭着嚷了起来道：“孩子，有话好商量呀，别别别那么着。我只有你个呀！你们来人呀，快救命罗！”何廉也只捶门叫道：别胡闹！手上，将手枪夺下，开了房门，放老爷太太进去。何丽娜伏在沙发上，藏了脸，句不言语。何廉站在她面前道：“你这孩子，太性急，你也等我考量考量。”何丽娜道：“别ี考量，留着钱，预备做亡国奴的时候纳人头税吧。”她说毕，又哭着闹着。何廉想：便捐出八十万，还有四五十万呢。这样做法，不管对国家怎样，自己้很有面子，可以博得国人同情。既ຂ有国人同情，在政治上，当然可以取得地位。想了许久，只得委委屈屈，答应了姑娘。何丽ษ娜噗嗤笑，才去睡觉。
这个消息，当然是家树所乐่意听的，次日早ຉ上，何丽ษ娜就坐了车到陶家来报告。未下汽车，刘ถ福就迎着说：＂表少爷穿了长袍马褂，胳臂上围着黑纱，天亮就出去了。”何丽ษ娜听说，连忙又把汽车开向刘将军家来。路上碰到八个ฐ人抬具棺材，后面辆人力车，拉着沈大娘，个穿破衣的男子背了篮子纸钱，跟了车子，再后面，便是家树，低了头走着。何丽娜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就是这遭了，由á他去吧！”于是再回来，在陶家候着。直到下午两ä点钟家树才回来，进门便到书房里去躺下了。何丽ษ娜进去，先安慰他顿，然后再把父亲捐款的事告诉他。家树突然的握住她的手坐餦2来道：“你这样成就我，我怎样报答你呢？”何丽娜笑道：“我们谈什么报答。假使你当年不嫌我是个千金小姐，我如今还沉醉在歌舞酒食的场合，哪里知道真正做人的道理！其实还是你成就了我呢。”家树今天本来是伤心之极，听了何丽娜的报告，又兴奋起来。当日晚上，见了何廉，商议了设立化学军用品制ๆ造厂的办法，结果很是圆满。
这消息在报上宣布，社会上同情樊何两ä个热心，来帮忙的不少，有钱又有人，半个月功夫，医院和制造厂，先后在北平成立起来。
再说秀姑去后，先有两ä个无线电拍到เ北平，说是关寿峰只受小伤，没关系，子弹运到，和敌军打了两仗，而且劫了次军车，都得有胜利，朋友都很欢喜。半个月后音信却是渺然。这北平总医院，不住的有战伤的义勇军来疗养，樊何两人，逢人便打听关沈的消息。有天，来了十几个ฐ伤兵，正是关寿峰部ຖ下的。何丽娜找了个轻伤的连长，细细盘问遍。他说：＂我们这支军队，共有千多人，总指挥是关寿峰，副指挥是关秀姑，后来沈国英去了，我们又举他做司令。我们因为补充了子弹，在山海关外，狠打了几次有力的仗，杀得敌人胆寒。我们的总部ຖ在李家堡，是九门口外的个险地。九门口里，就是正规军的防地。前十天晚上，我们得了急报，敌人有起兵五六百，步兵三千，在深夜里，要经过李家堡，暗袭九门口。沈司令说：＇我们和敌人相差过多，子弹又不够，不如避实击虚，让他们过去，在后面兜抄。＇关指挥说：＇不行。九门口，只有华军团人，深夜不曾防备，定被敌人暗袭了去。敌人占了九门口，山海关不攻自得，我们千多人，反攻何用？山海关失，华北摇动，这着关系非浅。我们只有挡住了要道，不让敌人过去。此地到九门口，只十几里路，开火，守军就可以准备起来。我们抵抗得越久，九门口是准备得越充足。兄弟，就是今晚，我们为国牺牲吧。＇沈司令想了想，这话也是，立刻๑我们就准备抵抗。敌人初ม来，也不曾防备我们怎样抵抗，到了庄外，我们猛然迎击，他们抵抗不住，先退下去。
但是他们的人多，将庄子团团围住，大炮机枪，对了庄里狂射。我们各守了围墙，等敌人到了火力够得上的地方แ，才放出枪去。敌人只管猛烈进攻，我们死力守着不动。战了有两小时，敌人几次冲锋，冲到庄门口来，最后次，我们的子弹，快要完了，我们关总指挥叫着说：＇大家拚吧，再支持两点钟就天亮了，我们杀出去。＇他手拿了大砍刀，手拿了手枪，带了五百多名弟兄冲出庄去。我就紧紧跟在总指挥后面，亲眼看到他手起刀落，砍倒七八十个ฐ敌人。我们这样肉搏阵，敌人已经有些支持不住；我们的副指挥关姑娘，又带了二三百弟兄来接应，敌人就退下去了。我们也不敢追，又退回庄去守着。但是这阵恶战，死了四五百人，连着先死的，千多人，已๐经死亡三分之ใ二。看看天色快亮，九门口遥遥的发出几响空炮。我们总指挥坐在矮墙下块石头上，喘着起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守口军队，已经有准备了。＇这时，我看他身上的衣服，撕得稀烂，胡子上，手上，脸上，都是血迹，他两手按了膝盖，喘着鳿2道：＇值！今天报答国家了。＇他说后，身子靠了墙，就过去了。我们沈司令副指挥因敌人还不肯退，就对着总指挥说：＇起了你老人家英灵不远，我们有口气，也不让敌人进我的庄子。＇说完，沈司令带了残余弟兄三四百人，等敌人盇近，又杀出去冲锋肉搏。这次我们人更少，哪里冲得动，战到天亮，全军覆没了。沈司令李团长都没回来。不过天色亮，敌人就不敢再攻九门口，自己้退走了。关姑娘数数村子里的活人，只剩二百多，战得真是悲壮，不但九门口没事，李家堡也守住了。可是敌人上了这次当，这日下午，就派了四架飞机来轰炸李家堡。我们副指挥战了晚，又去收殓沈司令和总指挥，人太累了，就睡了场午觉。不料就是这时候，这飞机来到，临时惊醒躲避，已经来不及，就殉难了。”何丽娜只听到这里，已经不能再向下问他们怎样逃进关的，两眼泪汪汪，恸哭起来。——这日晚上，何丽娜向家树提起这事，家树也是禁不住泪如雨下。
到了次日，正是清明，家树本来要到西便门外，去吊凤喜的新坟，就索性对何丽娜道：“古人有禁烟时节，举行野祭的，我们就在今天，在凤喜坟边，另外烧些纸帛，奠些酒浆，祭奠几位故人，你看好吗？”何丽娜说是很好，就吩咐佣人预备祭礼ึ，带了两个佣人，共坐辆汽车，到西便门外来。鸤2车停下，见两棵新柳，树野桃花下，有三尺新坟，坟前立了块碑，上书：“故未婚起沈凤喜女士之ใ墓，杭县樊家树立。”何丽ษ娜看着，点了点头。佣人将祭礼分着两份：份陈设在凤喜坟前；份离开坟，在起起上，向东北陈设着。家树拿了酒壶，向地上浇着，口里喊道：“沈国英先生，李永胜先生，我的好朋友。关大叔，秀姑我的好姐姐。你们果然去不返了。故人！你们哪里去了？英灵不远，受我番敬礼。”说着，脱下帽来，遥遥向东北三鞠躬。回转身来，看了凤喜的坟，叫了声：＂凤喜！”又坠下泪来。何丽娜却向了东北，哭着叫关大姐。两个ฐ佣人，分途烧着纸钱。平原沉沉地，没有点声音，越显得樊何二人的呜咽声，更是酸楚。忽然阵风来，将烧的纸灰，卷着打起胡旋๙，飞入半天。半树野桃花的花起，洒雨般的起到เ人身上来。何丽娜正自愕然，那风又加紧了两阵，将满树的残花，吹了个干净。家树道：“丽ษ娜，人生都是如此，不要把烂漫的春光虚度了。我们至少要学沈国英，有种最后的振作呀！”何丽娜道：“是的，你不用伤心，还有我呢。我始终能了解你呀！”家树万分难过之余，觉得还有这样个ฐ知己，握了她的手，就也破涕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