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记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ศ,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á,可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命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ว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เ,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事,正如我们在万生园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觉得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为ฦ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罢。然而,既经为人,便也只好“党同伐异”,学着人们的说话,随俗来谈一谈,——辩一辩了。

赛会虽然不象现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学”。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ฦ“塘报”;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母亲听到เ我多回诉苦之ใ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เ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ຒ的讲义。解剖๸学是两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ม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细的《儿童世界》之ใ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ม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ฐ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象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เ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

阿长和山海经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今也不然:鸠舌之音,闻其声,皆雅言也……。”以后可忘却了,大概也和现今的国粹保存大家的议论差不多。但我对于这中ณ西学堂,却也๣不满足,因为ฦ那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ฦ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院,然而学费贵。

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个ฐ进去的学校,目下不知道称为什么了,光复以后,似乎ๆ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很象《封神๰榜》上“太极阵”、“混元阵”一类的名目。总之,一进仪凤门,便可以看见它那ว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烟通。功课也简单,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ທcat。”“isitarat?”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๓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ๅ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๓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ท百事可做论》。

初ม进去当然只能做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块。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厚而且大的洋书,气昂昂地走着,决非只有一本“泼赖妈”和四本《左传》的三班生所敢正视;便是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象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总不能走出他之ใ前。这一种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现在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现了这姿势,然而这位老爷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

可爱的是桅杆。但并非如“东邻๑”的“支那通”所说,因为它“挺然翘然”,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因为它高,乌ไ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远,我现在可委实有点记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险,下面张着网,即使跌下来,也不过如一条小鱼落在网子里;况且自从张网以后,听说也还没有人曾经跌下来。

原先还有一个池,给学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学生。当我进去时,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แ横写着四个ฐ大字道:“敬惜字纸”。只可惜那两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总在左ุ近徘徊,虽然已๐有“伏魔大帝ຓ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ฐ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回资罗,普弥耶吽,唵吽!唵!耶!吽!!!”

我的前辈同学被关圣帝君镇压了一整年,就只在这时候得到一点好处,——虽然我并不深知是怎样的好处。所以当这些时,我每每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现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只得走开。近来是单是走开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会说你骂人骂到聘书๰,或者是发“名士”脾气,给你几句正经的俏皮话。不过那时还不打紧,学生所得的津贴,第一年不过二两银子,最初三个ฐ月的试习期内是零用五百文。于是毫无问题,去考矿路学堂去了,也๣许是矿路学堂,已经有些记不真,文凭又不在手头,更无从查考。试验并不难,录取的。

这回不是itisaທcນat了,是dermann,dieweib,daskind。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学集注》。论文题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ำ其器论》,是先前没有做过的。

此外还有所谓格致、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ຒ。但是还得声明:后两项,就是现在之所谓地质学和矿物学,并非讲舆地和钟鼎碑版的。只是画铁轨横断面图却有些麻烦,平行线尤其讨厌。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ฐ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看新า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ຖ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เ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ใ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葛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ณ得很可爱。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肃地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接来看时,“臣许应骙跪奏……,”那文章现在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ใ是参康有为ฦ变法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

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

但我们也曾经有过一个很不平安的时期。那是第二年,听说学校就要裁撤了。这也无怪,这学堂的设立,原是因为ฦ两江总督大约是刘坤一罢听到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所以开手的。待到开学时,煤矿那ว面却已将原先的技师辞退,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二、他们觉得开煤矿并不难。于是不到一年,就连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来,终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烧那两ä架抽水机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ศ来抽水,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ຂ然开矿无利,矿路学堂自然也就无须乎开了,但是不知怎的,却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鬼一般工ื作着。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ม,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留แ学的事,官僚也๣许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ณ的一个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不去了,只剩了四个。日本是同中国很两样的,我们应该如何准备呢?有一个前辈同学在,比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跑去请教之ใ后,他郑๳重地说:——

“日本的袜是万不能ม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带去的钱不如都换了他们的现银。”

四个人都说遵命。别ี人不知其详,我是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元,还带了十双中国袜——白袜。

后来呢?后来,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圆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圆和纸票。

十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