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微感诧异，但见梅玉儿寡言少语，貌似忠厚，便也颔同意。私下对司宫令道：“官家果然不似先帝好色，看人重才不重色，吾心甚慰。”
司宫令笑道：“此事我正欲与你说呢。太后娘娘有意将郑滢、王湲两位押班转至尚书内省领职，我见别处也无适合她们的官职，恰巧你这里出了缺，就让她们来罢。”
“对。早作准备，尽快薰好我尽快送。”周妩儿言罢又瞪她，“你莫不是还想偷懒โ，歇歇再做？”
皇太后以“侍疾无状”为由惩罚先帝身边众女官、宫人：正七品司闱、司正、司赞分别降为正八品掌闱、从七品典正和典赞；才人韩锦儿降为ฦ无品阶的红霞帔，并将被送去为先帝守陵……
太后蹙眉，声音也略略提高了：“申王以下都是神宗之子，大行皇帝之弟，岂容如此分别？”
赵似冷道：“唤来了人，见我俩情状，明日宫中就会传开，说我们在此幽会，被人捉奸，狼狈呼救。”
赵煦ะ摆：“我不累。我如今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赵煦微笑，徐缓道：“汴京与南海相距万水千山，你却对海舶航运如此上心，却是为何？”
赵佶还想再说，赵煦闭上了眼睛。赵佶见状亦不敢再劝，接过蕙罗送回的龙涎香，正欲告退，赵煦却又出声唤他：“十哥。”
太妃伸手抚抚他潮红的脸庞，柔声说话，语意酸楚：“我是你的娘呀，只有我会对你说实话。你这次病势沉重，太后早在准备后事了，她想立的是十哥。章相公虽然向着十二哥，但知枢密院事曾布掌握的是兵权，他与太后联手，章相公也奈何不得。如今只有你先下旨立储，对百官宣布十二哥的储君身份，异日太后与曾布才无话说。否则，将来十二哥与我，孤儿寡母，再无官家扶持，难堪处境可想而知。”
赵煦病势沉沉，每日遗精不止，完全卧床不起，莫说视朝，连行动都不能自理，后来神智昏昏，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无。
蕙罗无奈，回张皇四顾，忽然看见立于不远处的杨日言，遂朝他祈求道：“杨先生……”语声已๐带哭音。
他闭目而眠，一位侍女正坐在他床头枕后为他梳理半湿的长。见蕙罗进来，侍女忙起身施礼，而赵佶未有丝毫反应，似在熟ງ睡。
赵令穰亦相继站起，随之ใ续道：“鸿门设会，激烈飞扬。宜后世之ใ效颦，回旋宛转。双鸾奏伎，四座腾欢。”
众舞者应声再舞，且舞且退，退至殿门边，两ä两ä聚拢，最后围成屏风状立定，随着乐声再起，又逐渐朝两侧散去，而这回他们适才屏蔽之ใ处已多了二男子，均头戴纱冠，长缨结于颌下，穿广袖绛缘玄色深衣，腰束大带，手提长剑，面上覆有半幅金面具。
刘ถ清菁行至殿中，秋波朝周遭一转，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她气定神闲地微微笑了，然后才在太后、太妃帘ຈ前施ๅ礼。太后、太妃淡淡说免礼，她亦淡淡谢过，再朝赵煦ะ走去。
“读书之ใ人都会读《诗》罢。”赵佶说，“妹妹在宫中必定也读过。”
“她探望皇后去了。”赵佶道，“适才我去找十二哥练剑，但他这几日右臂无力，竟不能与我对舞，便匆匆收场。我路过梅林，见你在此，就跟了过来。”
太后观后薄露喜色，微笑道：“前人绘道释人物，皆强调宝相庄严，笔下观音大多不苟言笑，而十哥这幅则画ฑ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甚好，甚好……只是不大像我给你看的那尊白玉观音。”
“十哥至今不纳妾室，足见对你情深义重，我看着自然也很高兴。”太后道，不时为王夫人掠掠鬓，理理钗冠垂珠，颇显慈爱之情，却又握着夫人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但是，王孙公子有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你如今身怀六甲，若他要唤个人在身边伺候，你也别生气。他明事理，有分寸，你是正室，又温柔贤淑，他自会尊重。孰重孰轻他是知道的。”
蕙罗浅笑着摆摆手，催促她说：“快把药给大王送去罢。”
翘翘大喜，连声道谢。蕙罗苦笑道：“先别谢我，还不知是否有效……面部斑点，多半是因气血不畅，风邪客于皮肤所致。尚服局的面药应该是对症的，不过皇后习惯每日化妆，或许是面药与妆粉相克，才不见效。皇后久病初ม愈，也不宜用太多香料，我就用益母草灰和蜜调一种面药，皇后每晚临睡前先用浆水洗面，然后把这药涂在脸上，第二天早晨洗去，坚持数日面部ຖ应该就能光洁不少。不过这期间皇后最好别用妆粉了，若一定要用，也只能用纯米粉制成的，千万别用含铅粉的。”
“很寂寞罢，”他忽然说，喑哑低声，“当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四周光影晦暗，你像往常那样叫妈妈，无人答应，才想起世上最爱你的那个人已๐经不在了。”
王湲蹙着眉头探视他双眸，双唇微颤，满目泪光，泫然欲滴，神情仍是怯生生的，显然并不敢确定他是在开玩笑。
王湲约莫二十出头，长相甜美，笑起来唇边犹带梨涡，对蕙罗也态度和蔼，在西阁中亲自为她点茶，又不住嘘寒问暖，状甚关切。但两人聊了许久，逐渐没了话题，太后那厢又没来人传宣，王湲似记挂着什么，开始频频举目朝东阁看。
赵煦勉强笑笑，道：“我亲近谁，谁便会大难临ภ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十三岁时，宫中传出后宫已有内人怀上龙种的谣言，其实起因是我几个ฐ妹妹年幼，尚须乳母哺育，宫里便在外寻找乳母，后来以讹传讹，就传成了乳母是为我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大臣刘安世和范祖禹为此接连上疏，暗指太皇太后对我管教不严，导致我过早宠幸宫人，损伤龙体。太皇太后一边安抚大臣，解释寻找乳母的原因，一边却把我身边所有的年轻内人全唤了去……等她们回到我身边时，个个红肿着眼睛苍白着脸，身上手上还有篾条鞭打的痕迹。以后她们也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我稍微靠近她们，她们就会露出惊恐的表情……”
蕙罗似逃出生天一般，以手抚胸，乍ๅ惊乍喜，却还不敢确定，又试探着问：“只是这样？”
“剑伤？”蕙罗一惊，立即想到了赵似要与赵佶舞剑之事，脱口问道：“是十大王刺๐伤他的么？”
提到赵似的脾气，众人也都无语。多年来，他一直是一副桀骜不驯、冷漠高傲的模样，对寻常宫人都难得有好脸色，更遑论要他饶恕冒犯他的人了。
一群内人怯怯地应了，蕙罗这才想起，圣瑞宫与别ี处不同，自选宫人若干，平常一切起居膳食之ใ事全由太妃宫中内人来做，不大用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所以以往给她梳头的应该就是答应的这一群人了。
太妃侧目瞪他，斥ม道：“姐姐问你了么เ？要你插嘴！”
赵佶笑道：“我是偶然听王姑父说，广州今年来了一位番商，专售异国香料é，心念一动，派人专程去看，果然见他那ว里有一钱龙涎，当即便买了下来。”
赵佶仿佛并未察觉她的不安，悠然看看她适才整理的香料，推推她用的茶碾，再掀开薰笼上的御衣一角，着意闻闻里面散的香气，然后判ศ断道：“这是海ร南笺香，配永嘉ล朱栾，置于锡甑之中，三薰九蒸而成。”
蕙罗立即谢绝：“多谢大王美意。但我们合香的内人，平日都不能在自己้衣裳上薰香，所以大王不必赠香给我了。”
赵佶行完礼，依旧跪着，肃然答道：“虽是兄弟，亦为ฦ君臣，无论在内在外，均不可失礼ึ。”
有几声哭音凝结在咽喉处，她奋力挣扎抵挡，乃至对他拳打脚踢，但他大概见识过许多类似的场面，早已处变不惊，化解的动作很轻松，似乎ๆ她会使出什么招式他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蕙罗犹豫，见翘翘一直关切地盯着她，终于点了点头。翘翘见状大悦，又倚着蕙罗坐下，抱着她的手臂说：“姐，日后谁敢欺负你就跟我说，我让皇后去治她……”
赵煦道：“你这样会落人口实，说坏了规矩。”
蕙罗暗暗吐了吐舌头，收拾好奁盒，正准备出去，忽又闻赵煦ะ说话了：“那ว天见你蒙着脸，我很不高兴，心想现在连你这样小小的丫头也会嫌弃我了……后来吐你那一袖子，是故意的……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
蕙罗一愣，僵立于他榻前，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浑浊的热流顺着衣袖，似烫的蛇一般蔓延上她手臂，很快地袖底有水滴渗出，又滴落在她裙ำ袂之上，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同样浑浊而不令人愉快的气息，她异常灵敏的鼻子迅分辨出了那些复杂的气味来源：草药、陈酒和混合了胃酸的未消化的粥水……
进入尚服局整整十年，她至今只是一名没有品阶的普通内人，连在庆典仪式上进呈香药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伺候帝后妃嫔梳妆了。
张茂则未接他的话，和言另寻了话头：“前日臣教大王象棋，大王都学会了罢？何不与阁中内臣练习几番？”
那孩子却不应，依然立定在门外一动不动，过于冷静的双眸凝视着陈美人，不显热度，未蕴亲情，只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审视。
“不错，”赵似颔，“栩栩如生。”
蕙罗只疑ທ自己้听错，十二大王也会有跟她说好话的时候？
“挺好的，”见她愕然，他继续诚恳地赞扬，“这豌豆苗绣得挺好的。”
这句话在她心里轰隆隆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风卷残云，十面霾伏，把才刚绽出的几朵喜悦的蓓蕾践踏成泥，片甲不留。
她一咬牙，双手着力猛扯丝带两ä端，但听赵似“啊”地一声痛呼，她顿ู时释然了，心中畅快无比。
得意洋洋地再看赵似，见他蹙眉似不胜痛楚，再观他手背，现又有血迹隐隐渗出来，旋即又着了慌，一边匆匆解开查看伤势，一边问赵似：“是不是很痛？”
他“哼”了一声，说：“还好，比蜜蜂那次好点。”
她心虚地不敢接话，埋头默默处理伤口和包扎，须ี臾换了个话题：“大王今日怎会来咸宜坊？”
“十哥说我如今年满十八，该出居外第了，让我择块地，给我建王府。”赵似道，“所以今日孝骞带我来选址。”
那ว么，他不久后就要出宫外居了？这念头竟令蕙罗有两分怅然，然后敏锐地觉察到，他仍称呼赵佶为“十哥”，没有改口称“官家”之类。
待包扎完毕，两人抬头一望，才惊觉天际绛色霞彩几近消เ散，树林中阴影越来越浓，像是已๐过黄昏。
他们立即上车，策马向离六尚最近的东华门驰去，无奈赶到时见四面张灯，宫门早ຉ已关闭。
蕙罗盯着禁闭的宫门看了半晌，问赵似：“你说，如果我们上去扣门，好生解释，守门的内臣会给我们开么？”
“也许会，有人扣开过。”赵似说。
蕙罗喜问：“真的？”
赵似点头：“上一个这么做的是我大姑奶奶。”
“仁宗皇帝的大公主？”蕙罗顿感不祥，“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蕙罗：当十二跟我说”这豌豆苗绣得挺好的”时，我心里其实是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但作者说：'，不行，宋朝尚无年鸵。”遂改如今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