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公馆的格局，和余公馆很相像，只是规模小了许多。何殿英拉着余至瑶的手，把他领入楼内；后面随从捧着大包小裹，全是为余至瑶新制的冬衣。
马维元换了一身粗布裤ไ褂，裹着棉袄在街上走。胸前藏了硬刷刷的一只信封，里面是一沓美钞。走过一处胡同之时，旁边院门忽然开了，一只手伸出来，猛的把他拽进了院。
杜芳卿进了厨房，先用剩饭喂了猫狗，然后洗净双手挽起袖子，开始熬粥炒菜。又见着二爷了。他的眼中噙了一点泪水——真好，又见着二爷了！
何殿英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上下瞧了好几眼，才认出这是凤儿。眼看余至瑶已经在旁人的拉扯下越走越远，他急得对着凤儿一晃手枪：“妈的小贱货，赶紧给我让开！”
凤儿本来就是个细条条的身材，如今不但剃短头发，并且换上一身仆人所穿的棉衣棉裤，看起来倒成了个单薄清秀的学徒模样。承之不认识了姐姐，凤儿一去抱他，他便咧开大嘴痛哭，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凤儿双脚疼得不能下地，只能坐在床上抱他悠荡。眼中ณ噙着一点泪水，她想弟弟也是命苦的孩子，还没断ษ奶，兴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何殿英所急的，与友美所哭的，并不是一件事情。友美刚刚ธ接到满洲来信，得知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而未曾生育的嫂子则是被强行征入女子挺身队，要被送去上海军中充当慰安妇。依照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父兄的殉国乃ี是无上光荣，嫂子也是为国献身，可是一个家庭瞬间崩裂，年迈母亲落到เ孤寡一人的地步，这让她不能不心痛欲裂。
机关长听了这话，依旧ງ笑容满面，有礼有节的起身告辞。余至瑶送他上了汽车，心里也有些惴惴。不过待到机关长走远了，他心思一转，又想天津卫虽然沦陷，但租界总是安全孤岛，除非日本人对自己使用暗杀手段——不过凭着自己的所作所为ฦ，似乎还不值得让日本特务大动干戈。
英雄和桃子渐渐长开了，皮肤雪白如瓷，一双黑眼珠子也是滴溜乱ກ转，只是毛发疏淡，头发干脆就是一层黄黄的茸毛。何殿英不知道合格的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只晓得这两个小东西很有趣，越看越是讨人喜欢。
喜迁新居之后不久，便是到เ了新年时节。小老九隔三差ๆ五便要登门，一是送些年货，二是问问嫂子有何差遣。小老九喜欢友美，友美身上散发出一种热力，让他感觉友美走到哪里，家就跟到เ哪里。李振成回来过年，直接住进何公馆内。他也挑不出友美的错处来，诚心诚意的把她当成小嫂子来尊重。
余至瑶在凤儿的身边一直坐到傍晚。无论他怎样劝解，凤儿都是一声不吭。
回头又看了余至瑶一眼，他随后转向前方，抬手一拍门环：“小老九，开门！”
瑶光饭店内的舞场中有位常客，是个ฐ十八九岁的摩登少爷，偶然间看到了宋逸臣身边的凤儿，立刻惊为天人，想要求亲。宋逸臣倒是没意见，因为姑娘十六了，满可以出门子嫁人。哪知凤儿得知此事，当即发疯，披头散发的在家大闹，表示自己้一辈子都不结婚。
英租界警务处并不肯和日本军部合作。换言之，英国人没有看出宋逸臣哪里危险，所以不肯逮捕此人。
对方แ那条半软半硬的命根子，成了他手中的玩具。而余至瑶双手搂着他的腰，随他胡闹。
“是个日本女人，不娶ດ不行，连我师父都跟着凑热闹逼我，我是真没办法。你别生气啊，那娘们儿对我来讲就是个摆设。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心里就只有一个你。”
何殿英坐在小老九这中日结合的公馆里，把小老九拽到眼前翻来覆去的骂。他坐在榻榻米上，小老九跪在地板上，听着听着就打了个哈欠，意意思思的想要逃走。何殿英看出来了，一把攥住他那半截残臂：“怎么着？不爱听了？”
青山友美一听“嫂子”二字，登时把脸一红，又羞又喜之余，心内一片茫然。
余至瑶眩晕似的向后仰靠过去，一张脸渐渐涨成通红。闭上眼睛蹙起眉头，他的表情介于欢愉与痛苦之间。呼吸开始变得滚烫，他用气流送出声音，弱不可闻：“好……好……”
这时，何殿英忽然一眼看到墙角立着一只大纸口袋，看那袋子花样，应该是用来装衣裳的。颇为好奇的抬手一指，他问余至瑶道：“二爷，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何殿英嬉皮笑脸的压住了他：“你下不去手，我下得去！”随即他俯下了身，对着余至瑶的耳朵呵出热气：“二爷，你乖乖的，我这回肯定小心，绝不会弄疼了你。”
消เ息传到上海，余至瑶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心想亏得自己抽身退步及时，否则怕是难逃一死。静老一死，商会内部必定乱套，所以他决定再躲一阵，等到天下真正太平了，再返回天津。
哑巴继续点头：“哇。”
午夜时分，宋逸臣把女儿和太太各揍一顿，又喝了点酒，吃了一盘炒花生米，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北洋饭店的整层一楼ä都被吉泽领ๆ事包下来了，如今客人全在大厅狂欢，外面走廊倒是清静。何殿英站在深深的暗处，就见余至瑶晃着高高大大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向自己挪。忽然身体晃了一下，他抬起手，开始扶着墙走。
何殿英在森园公馆住了两天，然后就搬去小老九那里居住。小老九住在一处日本式的宅院里面，环境优雅，然而并不能让何殿英感到满意。
红包鼓鼓囊囊，内容丰厚。张兆祥笑道：“杜老板，二爷让我给你送五百块钱过来。另外，今天汽车归你使用，如果想要置办年货的话，正好就赶着今日全办完吧。要不然这大冷的天，出门一趟也不容易。”
凤儿发现自己的屁股变大了。
“哦？”
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听到余至瑶又对自己说了话。
如此过了几日，这天下午杜芳卿正在家中ณ闲坐，忽然来了一辆汽车，把他载去了瑶光饭店。局促不安的被汽车夫引入高级房间，他见房内无人，便是问道：“二爷人呢？”
长久的休养和复健，已经渐渐耗尽了余至瑶的希望与耐心。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依旧只能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前挪，最好的成绩是从楼前走到院门。两ä条腿僵着痛着疲惫着，按摩与针灸也是无济于事。
从江边向前穿过一条马路，便是中央大街。此刻๑华灯初上，街上店铺林立，十分繁华热闹。何殿英这一年来虽然是坐吃山空，但是积蓄丰厚，尚能维持。领着森园茂进了一家料理馆子，他点了一桌昂贵菜肴，先由á着森园茂吃了个半饱，然后才一伸筷子夹住对方แ筷头：“行了行了，差ๆ不多就停一停吧，你先说说你那个发大财的机会是怎么回事？”
余至瑶乖乖的点了头：“嗯，是找不到。”
闭上眼睛做了几个ฐ深呼吸，他白皙的额头上暴出青筋。皮肤薄的像纸一样，血管枝枝杈杈的显现出来。
哑巴也是手足无措，直到看清了他那难堪的伤处。跑到เ余至瑶面前“哇”了一声，他痛心疾首的比划了一通，动作很大，几乎夹带着风。
何殿英带着哭腔，怪声怪气的哼唧：“不知道，反正就是对不起。余二个ฐ王八蛋，身体么差ๆ，谁知道还能活多少年。人生苦短，跟较什么เ劲啊！乖乖的跟着……的本事，的心意，还信不过吗？告诉，心里——”
余至瑶柔声道：“小薄荷，不懂。”
宋逸臣转身对着余至瑶头：“二爷，问完。”
他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中长大，在自身受到เ威胁之时，他会很识时务的躲避或者反击。他承认自己้欺软怕硬，可是谁不欺软怕硬？
余至瑶垂下头来，一言不发。
同样不欢迎宋氏父女的人，还有杜芳卿一个ฐ——他纯粹只是不愿再见外人而已。
“爸爸”二字很难出口，即便说起别人的父亲，用的也依旧只是个“他”。
何殿英这边愁云盖顶，不能释怀；余至瑶却是神清气爽——他觉得自己很高明，比余朝政高明。余朝政拖泥带水的折磨了他二十多年，最后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而他心狠手辣斩钉截铁，不给余朝政任何翻身复仇的机会。余朝政的确是死了，可又好像不曾离开。所以斗争始终没有平息，除非余至瑶也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