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动天下——苏秦和他生活的时代写真作者：云雪轩
引子人都会出错，大师也不例外。
近两千百年前的西汉武帝征和年间，长安。
中书令司马迁正在奋笔疾书，部旷世奇书即将在他的手中ณ完成。他忍受了世间最耻辱的宫刑，失掉了男ç人最根本的标志，甚至老朋友任安惨遭腰斩都不能ม出手相救，全是为了悄悄写出这部五十二万言，“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家之言”1的力作。
这就是中国顶ะ级史学名著史记。
华夏第史家的大笔下，有声有色地活跃着众多的历史群像。
在这个ฐ从古到今都引人注目的群体中，有个生活在战国后期，名叫苏秦的说客别具特色。
据司马迁的描述，这个出身卑微，没有任何背景的苏秦，仅凭着三寸不烂之ใ舌，用华丽冗长的辞藻，就硬是说动了当时的六大诸侯国联合抗击超级强权秦国，竟使得秦军十五年不敢出国作战。他身佩六国相印，和自己的同学，为秦国服务的张仪亦敌亦友，相辅相成地并肩登上了事业成功的顶峰。
千百年来，尽管有人批评司马迁“好奇”，偏好传奇性的故事，司马迁之后位叫刘向的宗室贵族兼学者编辑的史料集战国策里也记载了许多苏秦的故事，与史记的叙述多有不合，但几乎没什么人怀疑过苏秦事迹的真伪。20世纪的史学家杨宽曾怀疑ທ过史记所载苏秦活动时间的准确性，也有法国学者认为苏秦的故事是小说式的杜撰,但他们都无法拿出有力的实证。多数人也就依然对司马迁关于苏秦的话深信不疑ທ。
其实司马迁自己也不讳言对苏秦的记述并无百分百的把握，他在史记·苏秦传末尾的个人评论专栏“太史公曰”中这样说道：“世言苏秦多异，异时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说明老先生完全清楚有关这个说客的种种流传多有附会之ใ辞。
司马迁无疑是中国最伟大的史学大师，但是伟大的人同样会犯错误。
太史公那时并不知道，就在南方แ靠近蛮荒边地的长沙，座贵族大墓的椁室里，在那ว些跟随主人起深埋地下的陪葬品中，有个长方形的漆奁。里面悄无声息地躺着卷卷竹简和绢丝的帛书，这中间除了著名思想家老子著作道德经的古本和长沙地区的各种地图外，便是苏秦在世时与人往来书信的抄本。如果看到这些文字的话，司马迁先生定会吃惊地发现，他对苏秦的记载，至少在主ว要事实和年代方面完全错了。
时光飞逝两千年，直到公元197๕3年的冬天，那座大墓终于被当代的考古人员打开，成为著名的马王堆汉墓之。苏秦的书信也就跟其它古籍起再见天日，历史的真相在水面露出了冰山的角。根据这些书信，今天的人可以大致勾勒出苏秦比较真切的生命画卷。
真实的历史往往不如根据它演绎的那些传奇吸引人，所以喜欢读三国演义แ的人要远远超过读三国志的人。但苏秦是少有的例外，他的人生比史书上的记载有趣得多。
尽管有重大的记载失误，但司马迁刘向等前贤的史籍仍能ม提供考察苏秦事迹的有力参照。
本是街衢闾巷中介平民，却能够“起闾阎连六国”2的苏秦，他究竟有过怎样的人生？
1汉书·司马迁传，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๔年出版。
2史记·苏秦传，上海ร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๖6年出版。
第章生于乱ກ世
当名人没有成为名人的时候，他可能ม还不如个普通人受欢迎。
两千三百余年前，我们的先人正生活在战国时代。在东周个叫乘轩里的村庄，年轻的未来超级说客苏秦还在寻找人生的方向。
这里讲的东周，并非当年的天子周幽王据说用烽火戏诸侯搞垮了西周天下后，他的儿子周平王跑到เ雒邑今洛阳建立的那个东周王朝。而是平王的后世子孙闹内讧分裂出来的个ฐ小公国，跟它对应的还有个小西周国，它们之间的故事关联到เ苏秦和他兄弟的成功之路，后文还要详述。
关于苏秦的家世，史书的记载很不周详，就连他在家中子女间的排行都各有分歧。司马迁在史记·苏秦传里只说苏秦的下面有苏代苏厉两个弟弟，没有提到哥哥，似乎他就是老大。其实这是老先生作为史家的谨慎，正因为史料é不足，“世言苏秦多异”，他便只讲有明文载录的这三个苏家兄弟的事。在同篇苏秦传里，太史公就还写到，苏秦曾被“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这样看来，苏秦不仅有兄长，还至少有个妹妹。
到了别人那里却又是另种说法，苏秦既非老大，也不是排行居中，而是父母膝下年龄最小的孩子。他的上面有四个哥哥，依次是苏代苏厉苏辟和苏鹄，“并为ฦ游说之ใ士”1，全都是说客。
苏辟和苏鹄的作为不见任何的记载，想来这二人即便真的存在，其成就也不是很大。在史记战国策等史书上留แ下事迹的除了苏秦，就只有苏代和苏厉。那么เ此兄弟三人究竟谁长谁幼呢？
根据史记所载，苏代最早参与政治活动是在燕国国君燕王哙的年代，也就是公元前3๑20年到เ314年。对燕国在这期间的动荡，苏代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据此推断，苏代这时理应是个ฐ有定年龄和阅历，比较成熟的政客。
在马王堆出土的苏秦书信和记录中，写作时间最早ຉ的是在公元前31้2年给楚国名臣陈轸的献策，苏秦那时还只能“立于门”，站在门外，听“客有言”2，打探些道听途说而已๐。应该是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书生。
苏厉在史籍上出现的时间就更晚，直到十几年后的公元前30่0年，苏秦陪伴燕国质子去齐国时才冒头。在苏代苏秦开始游说列国的时候，他大概还只是个ฐ未成年的孩子。
由此看来，三兄弟中ณ苏代应该居长，很可能就是苏家的大哥。苏厉的年纪最小。苏秦则居中，位列老二。
这位后来青史留名的老二，早先却是苏家人中最被看不起的个ฐ。
古代民间流传过关于苏秦的这样个故事：
有年苏秦的父母过生日，苏秦跟哥哥应该是苏代各自手捧着酿造的米酒奉到父母的面前。这大概是古时的风俗礼仪，成年的男ç人以此表达对双亲的孝心。
父母美滋滋地喝下了苏代的敬酒，赞道：“好佳酿。”看得出他们特别ี欣赏这个ฐ老大。
轮到苏秦小心翼翼地送上酒来，父母见他近前便板起了脸，接过酒各尝了口，立刻๑斥道：“酸酒。”
虽然肯定没指望能ม像大哥那样得到赞许，苏秦还是会感到惊愕，倒不是对自己酿酒的技艺有信心，而是因为这酒本就是从苏代那里借的。
苏秦的妻子这时也在旁边，见丈夫受窘，急便脱口说了实话：“这是伯姆大嫂家借来的。”
哪想到父母听了这话更加生气，老父叱道：“你这不行时的人，过手便酸。”
“不行时”即不走运，也就是说苏秦乃倒霉鬼，好东西经他的手也会变味3๑。
这虽然可能ม是虚构的传说，但苏秦当初在家里不受待见却是明载于史册的。
怎么เ会是这样，理当聪明绝顶ะ的苏秦为何却摆不平和家人的关系？他的父母以及兄弟嫂妹妻妾又何以那般愚钝，竟然瞧不起这有大才大智的老二。
任何个家庭，如果没有特殊的环境和原因，亲人之间般都不会把关系搞得很僵。个人若是遭全家人集体嫌弃，那么除了别人的成见外，此人自己多半也是有着惹人讨厌的毛病。
苏秦在别人眼里最大的毛病恐怕就是不务正业。
所谓的正业又是什么呢？
苏秦的家人给周人把东周和西周的人加在块的正业下过这般定义：“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4。也就是靠种地做工经商来挣钱，养活家老小。
虽然处于乱世，东周的国土面积又十分狭小，但因为是周天子的属地，诸侯多少总有些顾忌，反倒在多数的岁月里获得了和平发展的环境。老百姓门心思抓经济，日子即便说不上安居乐่业，份平淡却稳定的生活应该还是可以的。
苏秦的家境又怎样呢？
苏家的社会地位显然属于平民阶层，因为ฦ在出道很久以后，苏秦还谦卑地把自己称作是“东周之鄙人”5๓。“鄙人”这个词和“小人”“野人”样，是那时对底层百姓的称呼。像“君子”这样的词语是有身份的人才可以用的。虽说几百年来这些词汇已๐经开始有了道德的意味，比如思想家孔丘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就不能说是简单的阶级划ฐ分。但寻常的小人物还是不敢自比君子，哪怕他的德行真的远远高过那群王侯公卿。
尽管不算高贵，但从苏秦日后出门游说得到家里不菲的资助来看，他的家至少称得上是殷实富庶的中产阶级，比许多有身份却穷酸的士子知识分子的生活要好得多。苏家人大概也是产业工商什么都作，经过多少代的辛苦努力，才累积起这样份家当。
面对充裕的物质财富，苏秦父母想的最多的肯定是如何保持眼前的增长与繁荣，做到可持续发展。最怕的就是出个败家子，破坏了大好局面。
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在父母还有其他家里人看来，老二苏秦便是这样个不成器的败家子。
苏家人所以要讲“治产业，力工ื商”，是为了指责苏秦“释本而事口舌”6，丢了这些根本的谋生之道，只会耍嘴皮子。
由此不难想见，青春年少的苏秦必是个游手好闲分子。整日吊儿郎当，家里的活计根本指望不上他。些事情就算交到他手上，也往往会给弄得塌糊涂。或许还有更可气的，那ว就是这小子总能伶牙利ำ齿地找出大堆理由á来为自己开脱。
如果司马迁笔下跟“兄弟嫂妹”起对苏秦“笑之”的“妻妾”并非古文里常见的虚词写法，而是真的大小老婆的话，说明苏秦这时的智慧与口才还只是用在泡妞上。
如此个ฐ怎么เ看都像纨绔子弟的家伙，在民风淳朴的乡间，要想不遭人白眼，实在是有相当的难度。
父母生日那天苏秦过得定极其郁闷，他不知道该怎样作才能改变别人的看法，更不知道有什么机会来证明自己้不是大家认为的那ว种无用的废人。
苏秦这时还意识不到，他将会是多么เ的幸运，因为生在了那样个混乱的时代。
二当世界成为野心和欲望的竞技场。
五百多年的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最漫长的社会转型期，它生机勃勃，又道义沦丧。对这样的时期，今天的人很容易套用英国作家狄更斯的话点评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这句貌似客观公平的评语其实极其偏狭，个动荡无序的社会，它的生气与活力只是方แ便了诈之ใ徒的图谋私利，而大多数人承受最多的是痛苦与死亡。
在春秋战国时代，战国的社会风尚比春秋更加败坏。
春秋时虽然开始礼崩乐坏，但那时人们的心中多少还残存着对传统的敬畏。宋襄公跟楚成王作战，宁肯自己吃败仗，也要遵守战争的礼ึ法，不在楚军渡河时乘人之危“半渡而击之”。他因此受伤致死时，得到的是普天下异口同声的赞誉。只是到后来才遭人指责，更在两千多年后被挖苦成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等到了战国时期，那些似乎迂腐实际高贵的原则，要么เ被彻底践踏如泥土，要么被束之高阁作摆设。除了少数坚守信仰良知的人还在徒劳无功地奔走，大多数人早已๐投身到追名逐利ำ的洪流中去，不管多么卑鄙无耻的阴谋与欺诈，全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进行。
在这个功利至上的世界ศ，种叫作“纵横之学”的技艺应运而生，成为ฦ万千读书人的热门选项。
所谓“纵横之学”原本是指诸侯间用联合的办法制衡共同敌人的策略，称为“合纵连横”。后来又泛指所有靠游说列ต国，替诸侯谋划算计别人，使本国得利的方法。专凭这套在残酷的人生游戏中求得升级的人被称作纵横家，这当然是好听的叫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搞阴谋诡计，玩弄权术的人。
这些人由于总要给人献策，当时也被叫作策士，不过说客这个称呼似乎更形象，因为他们必须ี靠口舌功夫才能ม说服别ี人接受自己้的主张。
在苏秦生活的岁月，大国诸侯间相互争斗ç，却时间谁也消灭不了谁。形成了种力量对比不断变化，但总体仍能维持平衡的局面。武力暂时不能ม彻底解决问题，政治和外交手段就派上了用场，大大小小的说客们便有了充分的展身手的空间，这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苏秦和他的兄弟未来都将是卖弄“纵横之ใ学”的高手，不过最先试身手的并非苏秦，而是他的大哥苏代。
这位连作酒都能得到父母夸奖的老大，想必确实有许多优长之处，其中之应该是读书读得好。
如果不是书读得好，同是东周鄙人的苏代决不敢孤身离家闯世界，挤进熙ກ熙攘攘的士子队伍，跟那ว些专业读书的人抢饭吃，而且从史料é记载上看，他还很轻松地就得到了录用。
其实也许只有苏代自己清楚，这条成功之路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
来到外面世界的苏代，在感受着精彩的同时，也和千千万万的求职者样面临着无奈的选择。偌大的天地，真正有吸引力的用人单位只有七家，也就是七大诸侯国。
经过几百年的兼并重组，当年受周天子册封的众多大小诸侯，如今除了几个苟延残喘的边缘小国外，就只剩下秦齐楚赵燕魏韩七雄。
对住在东周的苏代来说，要是他不想工作的地点离家太远的话，可以有两个选择，是北边的魏国，是南面的韩国。
但苏代明显不是那种恋家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把魏韩这样的国家放在眼里。
根据刘ถ向那ว本真假掺杂的战国策中的“燕策”记载，苏代后来到了燕国，在见到เ燕国国君燕王哙时这样说道：“至于邯ู郸，所闻于邯郸者又高于所闻东周。臣窃负其志，乃ี至燕廷”。
邯ู郸是与燕国相邻的赵国的国都，从东周出发的苏代要想到达那里，就必须ี经过魏国。可是他在言谈中只讲到邯ู郸，却字不提魏国的国都大梁。这只能解释为ฦ，要么他虽然横穿魏国，却没有从大梁路过；要么เ他到了大梁，但只是把这个ฐ国之ใ都当作旅途歇脚๐的客栈，稍作停留便接着赶路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表明苏代根本没打算在魏国找工作。
苏代看不上魏国的理由大概是，他认为在这里的“所闻”并不会“高于所闻东周”，他的才华不会有足够的发挥空间。这也并非全是苏代的年轻气盛，太过狂傲。在当时的七个大国里面，魏国还有它的邻居韩国的状况都很不景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