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他的名字叫做阿昙。昙花的昙。自然是小名。听说他生时舅舅屋前那株生了五六年还不曾绽放的昙花终于开了花，夜月沁香，满院光华，所以便叫做阿昙。
她真的已经记不得自己数到哪一世了。每一世都脱不开早夭的命，哪怕偶有挣扎多个几年，最后只会是凄凄惨惨独孤无依着离世。仿佛天命就是如此规定了，予她等量的福等量的祸ຖ，不肯多一点，也不肯少一点。
那是第六世吧，家乡洪涝，民不聊生。她与妹妹被送与他人为奴，辗转离散，后来又被拐子卖进秦楼楚馆。
然后她明白为何夫人望着她时眼中ณ总含着泪带着愁，一年难得见几次面的老爷明明无比关心她却为何每每避开不与她交谈，哥哥们变着法子让她开心，侍女面上总藏不好那些怜惜与叹惋……她总是在笑着的，即便是苍白如纸依然笑着。
那一声音似钟似磬，却是直直撞入这天界众多生灵心头。诸神侧耳听得，星海昏沉，天河之水波涛翻滚，那ว磅礴而苍凉的鸿蒙气息凝成实质般在遥远的地方合拢，而亘古殿堂存在感渐渐消失，只有那恍然令人觉得是幻觉的撞击声，昭告那ว碧落黄泉，太易宫之门，已闭。
她终究是放下了手。
但是雪皇信辰湮。知道辰湮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让她做一件没用的事……而这，已๐经是最后不敢奢求的企盼了。
就算告诉自己要乖乖๔的，不能给阿湮惹麻烦，太子长琴终究是有过的，阿湮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她还是觉得委屈。她一觉得委屈就得奔到เ辰湮怀里求抚摸求拥抱。
不过是……一分神……一不忍……
辰湮静静立于原地，抬头望着那虚无之处，视线依然平静而安谧，无所波动。
可惜，自称是天底下最了解青华上神的凤凰这回没有料é对。
却皆是忘了，天道烙下的法则，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天界仿若只过瞬息，人间三百年匆匆而逝。榣山已๐无悭臾踪迹。太子长琴满怀感慨踏遍榣山每个角落，无缘寻得旧ງ友痕迹，扒下梧桐木上不忍别离的凤凰，回转天上。
说起这个，雪皇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愤懑：“天道欺我灵兽一族！草木成灵，百兽化妖，灵族得天所眷，我灵兽一族却永受欺压！当年我灵兽盛时也不曾拿人族为食，天道却要人族以我灵兽为食！化妖的天劫本就九死一生，如此一来，便是要我灵兽永坠深渊不得翻身！”
脑袋为天皇来意胡思乱想中，身体已经熟稔收了浑身气息，敛下眼瞳轻轻俯身，抬眸时已๐然现出道体人身。雪衣冰眸，银彩冠，容颜绝丽，犹如冰雪雕铸而成。
不过雪皇很满意地看到เ乐神的存在感终于强烈一点了。以前说是太子长琴，众神皆将其视为ฦ火神祝融的附属，礼ึ数所致却不以为然。祝融之名自是无人不晓，太子长琴却差了不止一筹。两次大战，大军战败不损甚至成就的却是太子长琴的威名。形象天地，气包阴阳，一曲引动天下乱，什么เ叫做谈笑间灰飞烟灭，只有观者所见才知那是何等惊心动魄。
而且，掌心那晶石中，有种来自于反面的、虚无的气息——虽是这样小的体积，所蕴含的力量却是超乎想象的庞大……那么可想，以这太易宫之庞大，青华上神是以何镇守的呢？
不过谁会在意呢？在时光这个名词都不存在的往昔，便只有它们陪着她。
辰湮温柔道：“当年飞禽走兽霸行一时的往昔，你又可曾想象，有朝一日，天罚降世，万劫难逃，它们会陨落至此，沦为天地末流？”
榣山水湄，一凰鸟一水虺又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争闹起来，一个撇翅膀一个甩尾巴，彼此纠结成一团。温和沉静的仙人早已๐止了一曲碧华，一手仍置于琴弦之上，一手随意放在身侧，只是视线飘飘渺渺凝望着榣水清透的水面，略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明显是在放空。
辰湮微笑：“殿下不必多礼。凰儿贪玩，口没遮拦，给殿下带来困扰了，却是我教养之错。”
悭臾：“算了算了，反正与我无关。长琴你还弹琴吗？这般美妙的琴声想也是无谁能够拒绝的。要是不弹了，我就陪你在这榣山走走可好？趁着‘那位’不在，四处逛逛也无碍，不过你得护着我！”
雪皇一个轱辘翻起来，大怒：“鸿蒙以来名川大岭皆无主，谁先占下便是谁的！天底下谁不知榣山的那ว棵梧桐木乃ี青华上神亲手种下？若按阿湮这样说起来，太子长琴不还得恭恭敬敬俯身拜下，称你一声母亲——千万年来，众神皆止步于榣山之ใ前不正是默认了那ว是你的道场，以示尊重？”
……重归混沌。
莲子生于混沌，本无形体，除了她之外，亦不能ม与任何事物相融，只能噬灵而存，这“融合”，只能说是勉强共存罢了。当然，那是她的本体，即便融于对方แ骨血、魂灵，气息却始终不曾消เ失殆尽，她当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即使……它现在已不属于她。
阿昙做了个ฐ噩梦。
她急急丢下手上用苇草编织了一半的篾框，反手掀开竹帘子往里看。一帘之隔，木榻上惊醒的少年，一手紧紧抓着木沿，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甚至捏得白，一手捂着眼睛，脸色惨白，冷汗顺着根缓缓滑落下去。
“阿昙？”她轻轻唤了声，有些无措。阿昙已๐经长大了，她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抱他哄他了。
他像是蓦地回神一般，移开手怔怔望着她，似乎一时还认不清楚自己้身前的人是谁，眼神茫然而无措，呆愣愣得似乎连此时此地都不甚明白。
“阿昙是被魇着了？衣衫可有被汗打湿？”她从檐下的竹椅上起身，撩起帘子挂在门框上，天上乌云密布屋子有些暗，这样稍微亮堂些，进得屋来便要去给他寻衣服，“换一身吧，外面还下着雨，七月天也该受寒的。”
阿昙依然还是那ว样望着她，眸光渐渐缓和下来，面色也恢复如常，只是还是有些苍白。
她才刚ธ走过榻前，准备绕到เ后面的里间，他便探手拉住她的臂：“不用寻了，我无碍。”
“真的？”她还有些不放心，偏头又看了他一眼。
阿昙还握着她的手臂，他盯着自己的手许久ื，久得让她都觉得自己้的手臂或是他的手出了什么问题，然后那睫毛似乎微微颤了颤，她刚要开口，便见得他松开手，下一个瞬间，却是张开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背上，没有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眸与面。
“似水不想听听我做了什么梦吗？”
阿昙低低地说着，还是年少时那般清和的静静软软的声音。
她此世名为似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似水。阿昙从来不唤她阿姊，只唤她似水。
她僵硬了片刻才缓缓放松下来，如常般温柔顺从而微微宠溺的声音：“那阿昙做了什么เ梦呢？”
“梦见一个人，一个总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阿昙这样说。
“他为什么会为世界ศ所弃？”
“因为他犯了错。无法被弥补的过错，这天地要惩罚他。”
“……那他一定过得很苦，就连阿昙都被魇着了。”
“不，他有时候很幸福，有时候很苦……他有幸福的时候的。可每当他觉得幸福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便要把这幸福快活给收走，一点也不剩ທ下。所以无论是怎样的快乐最后都会变作孤零零一个人的痛苦。而他只能ม守着残破的记忆继续等待下一场惩罚。”
“这惩罚要到什么时候呢？他把过错赎清，是不是也便不用这样了？”
“赎不清的，无穷无尽……他注定了要这样痛苦永生永世。”
“阿昙是梦到เ了他，所以也就因为他而悲伤吗？”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道，“虽然不明白何至于如此……但，定然是，因为ฦ有想要得到的，所以失去的时候会伤心。若是明知道失去后会伤心，那便不要伸手碰了。如果自己้不想被伤到เ，又怎么会被伤到呢？”
环抱住她腰的双臂似乎收紧了些，身后那人的呼吸顺着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竟觉得滚烫得好像灼烧。
阿昙闷闷得说：“似水是这样想的么……可他是人，那ว拥有人所有的一切又哪里不对呢。”
也不等她回答，他只是自自语得这样说，如同迷惘，又如同看破：“我只是觉得奇怪，错的是他，还是这天地呢？”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往下落着，屋中沉静，天地也寂寥。
她的思绪漫开，想到很多很多东西，想到她曾苦等的那几世，也并没有一直都那ว般淡然。因为ฦ苦等不来，所以也曾怨怼的。莫说失去也罢，只要曾有过美好的留恋就够了——到你真正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那样的痛，能ม让你把所有的曾有的美好都扭曲了，都抹黑了。
不知是哪一世，听到เ谁在念佛经。里面有一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
没有爱，那便没有忧也没有怖。你不伸出手去，不把它抓在手心，也就无所谓失去不失去。
真的很有玄理。甚至足以叫人大彻大悟。
然后她便有些不解了——佛是什么？
凡人都诸天神佛，可那ว二十八重天上，只有神，没有佛，顺应天命而生的，也只有神，没有佛。
那么เ，佛是什么？
是凡人自己，造出了这样一种未知的强大力量么？